作者：光頭李三
府內，巡邏的王府護衛腳步比往日沉重了許多，眼神裡透著難以掩飾的緊張和不安。
三天前，那個本該是闔家團圓、張燈結綵的中秋之夜，成了現任親王朱誼漶畢生難忘的噩夢。
就在王府內絲竹管絃剛起，美酒佳餚方陳之際，一隊盔甲鮮明、殺氣騰騰的翊藩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管了王府四門及所有要害處所的防務。
沒有宣旨，沒有解釋，原王府護衛被繳械限制，王府出入受到嚴密盤查，名義上是“協防”，實際上這個年輕的親王之首秦王知道，這是赤裸裸的禁足。
朱誼漶十二歲的時候，也就是萬曆五年從他哥哥的手中接過秦王爵位。
說起來，他跟朱翊鈞年齡相仿。
按照宗室輩分上來說，朱翊鈞跟其父朱敬鎔乃是平輩，他應該喚朱翊鈞一聲族叔。
秦王一系，這麼多年可謂是人丁慘淡到了極點。
朱誼漶的爺爺，也就是朱懷埢，原本只是一箇中尉，屬於秦藩非常遠的血脈了。
可是他很幸摺�
甚至比中六合彩還要幸摺�
其曾祖父朱諠櫴堑谝淮R潼王朱公銘之子，封鎮國將軍。
秦簡王朱沼緹o子，由第三代臨潼王朱秉欆襲秦王，朱秉欆堂弟即朱諠欀又毂鼥捶廨o國將軍，朱秉柎之子朱惟燫封奉國將軍，朱懷埢即朱惟燫之子，封鎮國中尉。
剛剛當上中尉沒幾年，秦藩開始出現危機。
簡王無子，由臨潼王襲，即昭王，昭王無子，又傳至定王朱惟焯，定王又無子……
三代無子，原本遠的旁支，倒成了血脈最近的，最有資格繼承爵位的繼承人了。
因為秦王是太祖高皇帝的第二子，從爵位被冊封以來，便成了藩王之首。
世宗皇帝覺得三代無子，視為不詳，不過，依然按照大明朝的宗法繼承製，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叔亡侄嗣，就這樣挑選上了朱懷埢……
嘉靖二十七年由中尉直接進封秦王。
此刻，王府最深處的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年輕秦王朱誼漶那張因驚怒交加而稍微有些扭曲變形的臉。
此時，書房之內，數名親信站在朱誼漶的對面。
這些親信之所以能夠留在王府，是因為他們名義上，都是朱誼漶的老師。
朝廷指派的太監總管，也無法將其驅逐府衙外。
“王爺，咱們一定要做些什麼啊，朝廷這是要動真格的了，現在翊藩衛的人都已經進王府了，下一步他們定是要削減祿米？還是……直接廢黜，圈禁鳳陽高牆……”
“陛下不敢吧？我乃太祖血脈！正兒八經的親王！他……他眼裡還有沒有祖宗家法……”
“王爺……”又一人上前一步，聲音更低，卻更有力：“祖宗家法？成祖靖難時，可曾講過什麼家法……”
“如今這情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朝廷既然敢在對秦王府動手，那便證明各地的王府，也是這般。”
“現在殿下您，只有兩條出路。”
朱誼漶喘著粗氣，眼神劇烈閃爍：“哪兩條……”
那幕僚深吸一口氣，語速極快，清晰地說道：“第一條路：立即上表！表文須言辭懇切，謙卑至極……”
“可如此寫道：臣藩秦王朱誼漶，謹奏吾皇萬歲陛下：秦藩駐蹕西安，沐浴太祖洪恩已二百餘載，子孫蒙蔭，逡掠袷硵凳樱 �
“今陛下欲行新政，整頓宗藩，此乃高瞻遠矚，為社稷千秋計！臣藩受太祖親封，位列諸藩之首，更當為天下藩王表率！無論朝廷削藩之策如何施行，臣必率先領旨，感戴聖恩，絕無怨懟……”
“這……這怎麼行，那萬一當今陛下，原本想著削點錢糧，本王的這道奏表上去之後，把王爵都給削了怎麼辦……這不弄巧成拙了。”
“更何況，大明朝是太祖高皇帝開創的基業！這天下是我們朱家的天下！不是我那族叔一人的天下！他憑什麼說削就削？他問過太祖高皇帝了嗎？”
“殿下，您說的不錯，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更是當今陛下的天下，此時大明朝國庫充盈，兵強馬壯，當今天子的威望如日中天……這一條路，看似屈辱，卻是以退為進，暫保平安……”
朱誼漶他頹然坐回椅子，喃喃道：“那……那第二條路呢？”
書房內瞬間死寂。
燭火噼啪一聲輕響，映得眾人臉色明滅不定。
這人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重錘砸在朱誼漶心上：“第二條路……便是……”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反了！”
“反了？！” 朱誼漶像被針紮了般猛地彈起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變調。
而後他連連重複：“這……”
“這……”
“這……”
“這就反了……”
“太兒戲了吧，剛剛本王還說著，這天下的朱家的天下啊，本王要是反了，那，那豈不是反了我朱家啊。”
“不對，反了是不能能做皇帝了。”
諸多幕僚看著這個年輕的秦王，情緒變化如此之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贏了便能做皇帝，輸了，人頭落地……”
“有贏下來的希望嗎？”
“幾乎沒有……”
“那你說這麼多大逆不道的話，作甚……”朱誼漶眼中剛剛有的一絲渴望，瞬間化為泡影。
“是想告訴殿下，咱們只能選第一條路，選第二條路，必死無疑。”這個幕僚緩聲說道。
這些人，是真的怕，年輕的秦王頭腦一熱，來一句，同為太祖子孫，這天下他朱翊鈞做得，我朱誼漶也做得……
若是換作以前，秦王不是沒有一搏之力。
可自從萬曆九年開始，朝廷就已經開始對宗藩溫水煮青蛙了。
諸多的策略下來，大宗的硬實力，被一點點消磨掉……
“你……你……快走吧你們，等到王府能離開人了，本王也不養你們了，各回各家，瞅著心煩。”
第911章 大拇指 8
聽到要開除自己。
這些個幕僚心裡面倒是放鬆了。
工作，哪裡都能找得到，小命可就這一條啊。
實際上很多野心家，都想著名留青史，扶人上位，屠龍成功，這是最為終極目標，可是野心家也需要土壤啊。
現在的大明朝，沒有造反的土壤，種子再好，也沒啥用。
大明朝的各地藩王，軟實力沒有，硬實力也沒有，打過黃河去，佔了北京城，這是此時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各地的宗藩親王，郡王們，此時都如年輕的秦王一般，忐忑不安，沒個章程……
現在大明朝的郡王們，數量最多的還是太祖系，除此之外，便是仁宗世系，成化世系……
皇極殿內年輕天子那“削藩”二字如同驚雷炸響，雖未落地成雨，但那裹挾著天威的烏雲，已然沉沉地壓在了散佈大明疆域內的一座座藩王府邸之上。
翊藩衛的鐵靴踏破王府往日的寧靜，冰冷的刀槍取代了往日的儀仗……
十六七歲的楚王朱華奎在奉天殿內焦躁地踱步，臉色煞白。
楚王也是太祖世系，根基看似深厚，但傳到他這一代，早已是空架子。
翊藩衛指揮使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以及那句“奉旨，王爺不得離府”的冰冷宣告，讓還未成年的他驚慌失措。
“削藩？削什麼？兵？早就沒了！權？更是笑話！難道……難道真要動祿米？還是要……”
走了許久後，他頹然坐下，對著心腹長史顫聲道：“快……快想辦法，給京裡送信……不，是送銀子！”
“殿下，送給誰啊。”
“送誰？申閣老？馮公公不管是誰，只要能在陛下身邊遞上話的，你就送嗎！”
楚王府長史聽的那叫一個心驚膽戰，他茫然的指了指自己，一個小小的王府長史，去找大明朝的閣老，天子身邊的大伴送禮，這，這他也找不到門在哪啊。
萬曆六年，朱華奎被封為世子，先由其叔祖武岡王朱顯槐等兩位宗理贊理楚府事，至兩年後才嗣位。
在原先那個時空中，萬曆三十一年偽楚王案，可是鬧得沸沸揚揚，所謂的偽楚王案，就是楚王府一位宗人朱華趆指朱華奎及其弟弟宣化王朱華壁不是楚恭王的兒子。
而是恭王妃王氏兄長王如言之子，而朱華壁是王如言家人王玉的兒子。令楚王府闔家譁然，朝廷也被震動了，真假楚王，一時之間，也成了真假美猴王的現實演繹。
不過朝廷調查一番後，還是將朱華趆扭送到了鳳陽高牆，站在了楚王朱華奎這邊……
這可是一個長壽的主，他在位六十三年，在另外一個時空中，他死在了張獻忠的手上。
也就是在崇禎十六年時，張獻忠進攻武昌，湖廣地方大員齊聚楚王府，跪求朱華奎捐資助餉，朱華奎指著洪武朝所賜之裹金交椅，說道：“此可佐軍，他無有！”
令楚中大員失望至極。
武昌被攻陷後，張獻忠“盡取宮中金銀各百萬，輦載數百車不盡”。
張獻忠笑曰：“有如此貲財而不設守，朱鬍子真庸兒！”
隨後把朱華奎擲入長江溺死……
與秦王，楚王不同，晉王一脈在太原經營更久，但現任晉王朱敏淳性格懦弱。
翊藩衛進駐時，他嚇得幾乎癱軟在王妃懷裡。
“愛妃……這……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他語無倫次，渾身篩糠。王妃強作鎮定，但眼底的恐慌難以掩飾，只能緊緊抱著王爺，一遍遍低聲安撫：“王爺莫慌，莫慌，您是太祖血脈，陛下……陛下定不會傷害您的，最多，最多也就是削點粟米財俸……”
隨後朱敏淳在王妃的建議下，召見了王府總管太監，也就是宮裡面指派過來的大監。
一番詢問後，倒也落個心安……
………………
成化世系所封的益王朱翊鈏本人或許還在觀望，但封在撫州的一個侄子，也就是郡王朱常汲卻徹底炸了鍋。
翊藩衛一個百戶帶著小隊人馬封了他不大的郡王府門，這對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先是忍耐，但一日，兩日之後，看到翊藩衛計程車卒不願離開，實在忍不下去了，便要去將翊藩衛計程車卒，趕走。
他穿戴好郡王朝服，不顧王妃、世子、側妃等人的苦苦阻攔，帶著一群忠心的家丁、護衛，氣勢洶洶地衝向王府大門。
面對王妃的哭喊勸阻，他駁斥道：“滾開！婦人之見！本王就不信，他們真敢對天家血脈動刀兵！”
朱常汲一把甩開王妃，大步流星走到府門前。
守門的翊藩衛早已嚴陣以待，帶隊的是個面容冷峻、眼神如鷹隼的百戶。
“滾開！都給本王滾開！” 朱常汲身著朝服，滿臉戾氣：“本王要去南昌！找我王叔，你們這群丘八，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攔天家貴胄？！”
翊藩衛百戶面無表情，手按刀柄，聲音冷硬：“王爺息怒。屬下奉旨辦差，無聖諭或上官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府。請將軍回府，莫讓屬下難做。”
“難做，難做就不要做了……快滾……誰的駕都敢攔，誰的門都敢堵……”
“王爺，聖命在身，恕難從命。請王爺回府。”
“聖命？誰知道是不是你們矯詔！本王今日非要出去不可！我看誰敢攔！” 朱常汲說著，竟真的邁步向前，試圖硬闖。
他身後的家丁護衛也鼓譟起來，向前湧動。
百戶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
他猛地從身後士兵的手中奪過燧發槍，黑洞洞的槍管冰冷地瞄準了朱常汲和他身後的人。
“虛張聲勢！你們敢……”
話音未落，百戶眼神沒有絲毫波動，毫不猶豫地對著王府上空開了一槍，“砰！” 一聲巨響！震耳欲聾的槍聲在王府門前炸響！火藥味瞬間瀰漫開來！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被這近在咫尺、震耳欲聾的槍聲嚇得一激靈……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竟直接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他真敢開槍，對著太祖子孫……
“王爺，這一槍，是朝天放的。”
“下一槍……”
“屬下打的可是很準的。”
第912章 大拇指 9
萬曆十五年八月二十二日，秋意已濃，乾清宮內卻瀰漫著一種無形的燥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