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是,陛下。” 陳矩沒有絲毫猶豫,垂首領命。
陳矩領命退出乾清宮,不敢耽擱,立刻帶人出宮,直奔位於京城內城最顯赫地段的馮保府邸……
第908章 大拇指 5
馮府坐落在一條幽靜卻透著威嚴的巷子裡,雖然是私宅,但依然朱門高牆,氣派非凡……
馮保退居在家,是得了天子的恩賜,可不是趕回來的,所以身上的光環並沒有掉下來。
那是萬曆十四年三月的一個午後。
朱翊鈞在乾清宮中處理政務,有了些許想法,想要詢問馮保,連喚了三聲,馮保都不見反應。
朱翊鈞抬頭一看。
好傢伙。
自己馮伴伴站著睡著了。
是真的睡著了。
朱翊鈞將其喚醒,讓其回去休息,而後,朱翊鈞經過三日的深思熟慮,將馮保召了過去。
當著內廷諸多大監的面,對馮保說道:“大伴勞苦功高,也已年老,朕瞧著心疼,日後,大伴可歸府靜養,不用再跟前伺候了。”
初聽此言,馮保大吃一驚,跪地痛苦,覺得是天子瞧他老邁,不願用他了。
而朱翊鈞也是眼含熱淚,親自將其攙扶起身道:““大伴!你……你糊塗啊!”
朱翊鈞的聲音帶著痛惜的顫抖:“朕豈是厭棄於你?朕是心疼!心疼你啊!”
朕讓大伴,歸府靜養,絕非棄你於不顧!更非嫌你老邁不堪大用!恰恰相反,朕是要你好好保重這為朕操勞了二十年的身子骨!”
而後,朱翊鈞又環視一週,對著二十四監有名有號的大太監道:“你們都給朕聽著!馮大伴,從朕還是懵懂稚齡的太孫之時,便在朕身邊伺候!朕為太子,他便是東宮管事牌子……”
“朕繼承皇位以來,他更是司禮監掌印、朕的左膀右臂,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風風雨雨,二十年的晨昏定省,大伴待朕,如同至親長輩,一片赤罩倚模斓乜设a!朕……朕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即便大伴回府靜養,你們也不能小瞧了大伴,不然朕決不饒恕。”
而後,所有的大監都是領命。
實際上,對於這些太監們來說,朱翊鈞讓年老的馮保養老,並給予體面的待遇,是給他們吃了一個定心丹。
人情冷暖,這些從宮廷底層打拼出來的人,認識最為深刻。
要是老闆能給這些人一個良好的退休待遇,他們幹起活來,也就更加賣力了。
當然,那個時候的朱翊鈞,並不是單純的想著拿馮保這個事例拉攏人心呢,他出發點,就是讓馮保放寬心。
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
聽著當時天子說的那些話,馮保也是老淚縱橫,心中也清楚,自己的精神頭是伺候不好陛下了。
當即,領了旨意回府靜養。
馮保剛回來之前,是心裡沒底,回到私宅休養了個大半個月,真爽……
天子恩寵猶在,還能天天睡到自然醒,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一時之間,身體狀況竟是好了許多。
而此時馮府門楣高聳,懸掛著御賜的金字匾額,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穿過三重氣派的門樓,才進入府內。
庭院深深,亭臺樓閣,雕樑畫棟,無不彰顯著主人曾經的顯赫。迴廊曲折,假山玲瓏,名貴的花木點綴其間,連腳下的青磚都鋪砌得一絲不苟。
僕役往來,皆是衣著光鮮,步履輕悄,規矩森嚴,處處透著一股深宅大院的底蘊。
陳矩到了之後,被下人引至後花園。
園中花木扶疏,奇石林立,一池碧水映著天光。
在幾株修剪得極為雅緻的羅漢松旁,他看到了此行的目標——馮保。
此時的馮保,穿著一身質地上乘的寶藍色杭綢常服,沒有繁複的紋飾,只在領口和袖口繡著暗色的雲紋,顯得低調而舒適。
他已不復當年在御前時的銳利逼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鬢髮染霜,身形也略顯佝僂,透出濃濃的老態。
然而,那雙眼睛卻並未完全渾濁,偶爾抬起時,依舊能捕捉到一絲銳利的光芒,精神頭看著還行,沒有病容,只是動作慢了些。
此刻,他正拿著一把精巧的小銀剪刀,專注地修剪著一盆開得正盛的茶花,神情安詳,倒真像是個頤養天年的富家翁。
一個小廝快步走到馮保身邊,低聲稟報:“老祖宗,陳公公來了。”
馮保手中的剪刀微微一頓,並未立刻回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讓他過來吧。”
聲音略顯沙啞,卻依然帶著一種慣常的沉穩。
不一會,陳矩走到近前,隔著幾步遠便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語氣是晚輩對長輩特有的恭敬:“馮公公,您老安好?”
馮保這才緩緩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上下打量了陳矩一眼,手中仍拿著那把剪刀:“好,好著呢。託陛下的洪福,身子骨還算硬朗,每日裡弄弄這些花花草草,倒也清閒自在。”
他一邊說著,一邊隨意地剪掉一片多餘的葉子,動作慢條斯理,“你如今掌著印,是陛下身邊最得力的人,不在宮裡好好伺候著陛下,怎麼得空兒跑到我這清冷地方來了?”
他的問話看似隨意,目光卻帶著一絲探究。
陳矩保持著躬身的姿態,語氣愈發恭敬:“馮公公折煞奴婢了。奴婢時刻謹記本分,不敢有絲毫懈怠。今日前來,是奉了陛下的口諭。陛下請您即刻入宮覲見。”
“入宮?”
“好,說起來也有七八日沒有見過陛下。”
說著“啪嗒。”一聲,馮保手中那把銀光閃閃的小剪刀,被他隨手丟在了腳邊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他沒有再看那盆精心侍弄的茶花一眼,也似乎完全無視了那柄精緻的工具。
“更衣,” 他對著侍立在不遠處的貼身老僕沉聲吩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違的、不容置疑的威勢,彷彿沉睡的雄獅抖落了身上的塵埃,“入宮。”
話音落下,他已轉身,步履雖不再矯健,背脊卻挺得筆直,向著內室的方向走去。
那身寶藍色的常服背影,在午後斑駁的花木光影中,彷彿重新注入了某種沉寂已久的力量。
一股屬於司禮監掌印太監、屬於“內相”馮保的力量……
第909章 大拇指 6
馮保在陳矩的引領下,穿過熟悉的宮門甬道,步履雖緩,卻帶著一種久違的、沉澱下來的沉穩。
經過的太監,宮女看到兩人後,也是趕忙躬身行禮。
“馮公公……我記得在我入宮沒多久,我的乾爹,便對我說過,進了宮便要安心,別一直抬著頭,想著往外看,牆太高了,看久了,脖子酸,眼睛也酸……”
“沒成想,馮公公,您體面的走了出去……”
馮保聞言,心情大好,輕笑一聲:“陳洪……身子骨硬朗,我打不過他,想起來這都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猶在眼前啊。”
陳矩的乾爹,便是陳洪。
隆慶朝掌印太監。
陳矩聞言笑著道:“馮公公啊,您的乾兒子,幹孫子,也打不過我。”
這說的就是此時已經做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馮安,以及御馬監提督太監的馮時等人。
不過,馮保聞言,並未氣惱,而是哈哈大笑。
果然,人老了,也看的開了些。
乾清宮那熟悉的、混合著檀香與墨香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精神為之一凜。
他抬眼望去,年輕的皇帝朱翊鈞端坐於御座之上,神情莫測,正低頭批閱著奏章,彷彿並未察覺他的到來。
馮保沒有絲毫猶豫,趨步上前,在距離御案數步之遙處停下,恭恭敬敬地撩袍跪下,以頭觸地,行了大禮,聲音清晰而平穩:“奴婢馮保,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翊鈞這才緩緩抬起頭,放下手中的硃筆,目光落在馮保花白的頭髮和微躬的脊背上,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但這笑意並未到達眼底深處。
“大伴來了?快平身。”
聲音是親切的,臉上是有著笑容的。
“謝陛下。” 馮保又叩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來,姿態依舊謙恭。
朱翊鈞沒有立刻進入正題,目光在馮保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才悠悠開口,語氣帶著幾分閒聊般的隨意,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大伴啊,你在府中靜養,清閒自在,想必耳目也清淨不少。不過嘛,”
他話鋒一轉:“今日早朝上,朕決計削藩之事,動靜鬧得可不小。如今怕是滿朝野震動,訊息滿天飛,想必……也傳到你耳朵裡去了吧?”
“回陛下,奴婢在府中,本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求養天年。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瞥了一下皇帝的神情,才繼續道:“這訊息,確實有那起子‘熱心’的人,變著法兒地往奴婢耳邊遞。奴婢不想聽,也由不得自己了。不過,陛下放心,此等大事,用的著奴婢的地方,您儘管招呼……”
朱翊鈞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彷彿早已料到馮保會如此回答。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置於案上,目光變得專注而凝重:“大伴深知朕心,也深知宮闈朝堂的規矩。削藩之事,牽連甚廣,朕不得不行雷霆手段。各地郡王府監察太監名單,雖然你交給了東廠,但,你還是比陳矩瞭解他們一些。”
說著,朱翊鈞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的陳矩:“陳矩!”
“奴婢在!” 陳矩立刻躬身應道,向前一步。
朱翊鈞指著陳矩,對著馮保,語氣帶著一種看似推心置腹的擔憂:“陳矩辦事勤勉,朕是知道的。但是!大伴啊,他終究還是年輕了些嗎,跟你想比,那是差著不少火候。這其中的分寸、輕重、利害關係,朕怕他……一時把握不住啊!”
朱翊鈞特意將“把握不住”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強調意味十足。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馮保:“所以,朕想著,大伴雖然賦閒在家休養,但此事關乎宗室安寧、朝廷體面,非比尋常。陳矩辦事時,若有拿捏不準、思慮不周之處,還得請大伴你,從旁指點一二,協助他把這關給把嚴實了……”
“承蒙陛下不棄,還念著奴婢這點微末見識。奴婢定當竭盡所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輔助陳公公,為陛下分憂!”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露出真切的“關懷”之色,他站起身,甚至走了幾步,來到馮保面前,輕輕拍了拍這位馮保的手臂:“好!有大伴這句話,朕就放心了!”
他打量著馮保,語氣帶著一絲關切的詢問:“只是……大伴啊,你回府靜養也有一年多了吧?這身子骨,可還熬得住?這宗室清查、人員甄別,千頭萬緒,怕是要耗上不少時日,沒有半年光景,恐怕難以徹底理清啊。朕……可不想為了國事,再把你累著了。你,還能撐得住這半年麼?”
馮保也是人精,他清楚天子這是讓他扶一把陳矩上位,不過,馮保對此並沒有什麼排斥。
因為……
他確實老了……
馮保心頭百味雜陳。
甚至有些感傷。
他不是為了自己即將失去核心權力而悲,也不是為了自己年老而憂……
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已老態盡顯,陛下仍是風華萬代。
他真的想著在年輕十歲,能在伺候陛下多一些時間……陪著這個英明的天子,在走一段路。
“陛下!奴婢蒙陛下天高地厚之恩,准予歸府靜養,賜予富貴榮華,這一年多來,調養得當,已是精神煥發,筋骨尚健,陛下如今不以老奴衰朽,仍委以輔佐之責,此乃天恩浩蕩,奴婢感激不盡,唯有肝腦塗地以報……“
“莫說是半年,只要陛下需要,只要奴婢一息尚存,定為陛下效犬馬之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年齡大了,別說兩句話,都帶著死,朕聽著不舒坦。”朱翊鈞輕聲斥責。
“是,是陛下……”
朱翊鈞看著馮保眼中閃爍的淚光聽著他慷慨激昂的誓言,臉上露出了欣慰而滿意的笑容……
乾清宮內,主僕相得,氣氛“融洽”。
只有那嫋嫋升起的薰香,無聲地記錄著這平靜水面下洶湧的暗流,以及權力無聲交接的微妙瞬間……
而正在朱翊鈞跟馮保在乾清宮閒聊的時候。
各部衙門的官員都在議論著今日早朝,陛下言及削藩之事。
當然,北京城弄得人盡皆知,朝廷的這個意思,也開始朝著周邊傳遞。
蘇東坡有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水暖還是涼,最先知道的,當是在水中的鴨子。
朝廷削藩的意思,最先得到訊息的,也會是各地的藩王……因為,在今日天子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這話之前,各地翊藩衛的兵士就已經得到命令,進駐到了各大王府,並且按照旨意,關閉了各王府的府門……所有的生活物資,都是差人來送……
………………
今天上午太忙了,十點多的時候,才回到辦公室,今天可能只更三張了……
第910章 大拇指 7
大明萬曆十五年八月十八日……
深夜西安,秦王府……
更深露重,白日裡恢弘氣派的秦王府,此刻卻像一頭蟄伏在巨大陰影中的困獸。
飛簷斗拱的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琉璃鴟吻如同蹲伏的怪獸,沉默地注視著這座被無形枷鎖禁錮的藩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