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那是窖藏了二十年的紹興花雕,酒香醇厚,沁人心脾。
動作流暢自然,既顯恭敬,又不失世家子弟的風範。
酒過三巡,菜嘗五味。
席間菜餚皆是招牌,肥美酥脆的掛爐烤鴨、湯汁濃郁醇厚的佛跳牆、鮮嫩彈牙的清蒸石斑魚、造型精美的象形點心……
一道道美食讓托馬斯爵士大開眼界,讚不絕口。
張四維作為主人,談興甚濃。
他並未直接切入主題,而是如同一位博學的長者,向遠道而來的客人介紹起大明的風土人情,語氣中帶著自豪:“爵士閣下遠道而來,想必對我大明疆域之遼闊有所耳聞。北抵大漠,昔年蒙古鐵騎何等剽悍?而我遼東鐵騎出塞,犁庭掃穴,令其遠遁,再不敢南下牧馬……”
“西陲之地,萬里黃沙,然我王師旌旗所指,哈密重歸,西域諸部望風歸附,絲路駝鈴再響!至於海上……”
“此乃我大明‘漠海縱橫’之氣魄!”
說話間,張四維舉杯示意,托馬斯·西克莫爾爵士連忙跟著舉杯,心中震撼於張四維話語中展現的帝國雄風……
“幅員萬里,物產之豐,更非尋常可比。”
“江南魚米之鄉……”
“蘇杭絲綢謇C……”
“景德瓷器如玉……”
“武夷香茗醉人……”
“更有奇珍異寶,難以盡數。自三皇五帝至今,已有數千年之傳承,典籍浩如煙海,聖賢燦若星辰……”
“孔孟之道,老莊之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皆是我華夏文明之瑰寶,澤被後世,光耀寰宇。”
張四維噴的自豪帶勁,托馬斯·西克莫爾爵士聽的也是心馳神往。
當然,同樣他也趁著酒興,開啟了話匣子。
透過翻譯,他開始講述英格蘭的歷史:從羅馬時代的行省,到盎格魯-撒克遜諸王國,再到諾曼征服,金雀花王朝的輝煌與玫瑰戰爭的殘酷,以及都鐸王朝的興起……
並且,他重點講述了偉大的伊麗莎白女王陛下如何帶領英格蘭走向強大,確立海上強權……
言語間充滿了對女王和祖國的自豪。
席間氣氛融洽,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張丁徵不時恰到好處地添酒佈菜,活躍氣氛。
酒至半酣,張四維放下酒杯,輕輕嘆了口氣,彷彿不經意地說道:“聽爵士閣下講述英格蘭風物歷史,著實令人心嚮往之。若有機緣,老夫倒真想去那萬里之外的島國一遊,親身領略一番異域風情,也替陛下看看,那能與我大明互通有無的友邦,究竟是何等氣象……”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翻譯的話音剛落,托馬斯·西克莫爾爵士藍灰色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彩!
他身體甚至微微前傾,聲音都因激動而提高了八度:“大人!您是說……您願意親自出訪英格蘭?!”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位大明的禮部尚書,相當於他們樞密院重臣甚至更高階層的顯貴,竟然主動提出訪問英格蘭?
這簡直是天大的好訊息!
這意味著兩國的關係將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來有往,這才是真正平等、鄭重的邦交禮儀啊……
他立馬亢奮起來:“這真是太好了!這將是歷史性的時刻……“
”大人,如果您能蒞臨英格蘭,必將受到女王陛下最高規格的接待……”
“您將住在最豪華的宮殿,我本人名下的莊園裡,就有一座百年酒窖,裡面珍藏的美酒,連女王陛下都讚不絕口……”
“論吹匮埬⒏裉m將以最盛大的儀式歡迎您這位來自東方天朝的尊貴使者……”
張四維看著爵士那副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的樣子,心中暗笑兒子這招果然有效。
張四維臉上卻露出為難之色,擺了擺手,語氣帶著身為重臣的責任感與無奈:“爵士閣下盛情,老夫心領了。只是……”
“老夫忝為內閣大學士,身負輔佐陛下、總理朝政之責,更兼掌禮部,片刻都離不得啊……”
“說一句不自謙的話,大明是離不開我的……”
“所以,想去也沒有辦法去……只是想想罷了……”
第826章 探探口風
這邊張四維開始暢談,大明朝是如何如何離不開自己。
一旁的張丁徵也沒有閒著,適時地為父親和爵士再次斟滿酒杯,垂下的眼瞼掩蓋了眼中的滿意。
爵士的反應,比他預想的還要熱烈。
托馬斯爵士哪裡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大人!正因您身居如此要職,您的出訪才更能彰顯兩國邦交之鄭重與找狻�
“這絕非私事,而是關乎兩國千秋萬代友好與繁榮的國事……”
“英格蘭同樣重視與貴國的關係,女王陛下若知您有意來訪,必將欣喜萬分,至於國務,大明人才濟濟,陛下英明神武,自有能臣暫代。”
“大人何須過於憂慮?短暫的離別,是為了更長久的友誼與互利啊!”
他言辭懇切,目光灼灼,充滿了期待。
張四維端著酒杯,看著爵士急切而真盏哪槪挚戳丝磧鹤悠届o卻隱含鼓勵的眼神,沉吟不語,彷彿在權衡著家國大義與個人願望。
包間內,酒香氤氳,窗外隱約傳來街市的喧鬧……
張丁徵手中的酒壺,再次悄然舉起,為下一輪的“說服”注入了醇厚的瓊漿。
關於這場私宴,保密工作做的非常好。
整個三樓都是封鎖狀態。
就連天子也不得而知,兩個人談論的內容,只是知道,有這回事。
不過,雖然朱翊鈞沒有透過暗中的渠道得知。
但張丁徵在元宵節後的第二天,也就是大明萬曆十一年 正月十六日,前往皇宮求見皇帝。
當時的朱翊鈞正在跟內閣首輔申時行,趙貞吉商討漕政的開展。
朱翊鈞也只能讓陳矩將張丁徵領到了武英殿。
張丁徵在武英殿這一等,便是一個多時辰,不過,他在船上當勞工的時候,養成的最大的一個優點,便是有耐心……
這個最大的優點,能陪他走完這一生。
終於,一陣沉穩而略顯疲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張丁徵立刻精神一振,迅速轉身,面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地,額頭觸地,姿態恭敬無比。
朱翊鈞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
他身著明黃色的常服龍袍,袍上繡著精緻的團龍暗紋,頭戴烏紗翼善冠,腰間束著玉帶。
臉上帶著一絲處理冗長漕政會議後的倦意,但眼神依舊銳利深邃。
他步履沉穩地走進殿內,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張丁徵。
朱翊鈞徑直從張丁徵身邊走過,前往御座,跪在地上的張丁徵,迅速調整方向,讓自己行禮的方向始終正面天子。這個細微的動作,體現了他對皇權的極致敬畏。
朱翊鈞走到御座前坐下,身體微微後靠,手指無意識地揉了揉眉心,這才開口,聲音帶著一絲處理政務後的沙啞:“起來吧。何事如此緊要,非要今日見朕?”
“謝陛下!”張丁徵應聲而起。
“臣惶恐,驚擾陛下聖安。臣此來,是為前日家父於醉仙樓私宴款待英格蘭公使托馬斯·西克莫爾爵士一事,特向陛下稟報詳情,並陳臣愚見。”
朱翊鈞端起陳矩奉上的參茶,呷了一口,眉梢微挑:“哦?張尚書宴請爵士?乃盡地主之誼,有何特別之處,需你專程入宮?”
“回陛下,家父本意確如陛下所言,乃盡地主之誼,與爵士略敘邦誼。席間言談,多涉我大明風物疆域、英格蘭國史人情。家父感念爵士遠道而來之眨粫r興起,遂有無心之語……”
“家父言道:‘若有機緣,老夫倒真願親赴英倫,一睹異域風華,亦代陛下觀此可通有無之友邦氣象。’此本席間感慨,實乃無心之言。”
朱翊鈞聽著,神色未變,只是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然,那托馬斯爵士聞聽翻譯之言,竟……竟立時亢奮異常!其雙目放光,情狀激動,連連言道此乃兩國邦交之盛舉、女王陛下必欣喜萬分云云。爵士盛情難卻,極力相邀,言必以最高國禮相待,遍覽其國風光名勝,更以其私邸百年窖藏美酒相饗……”
“家父見狀,深覺不妥,當即婉拒……”
“言道:‘老夫忝為內閣輔臣、禮部堂官,身負陛下重託,總理邦交國是,職責所在,焉能擅離?此樞機之地,片刻不可輕忽。’家父以此推脫,然那爵士……仍不依不饒,再三陳情,國事自有賢臣暫代,短別隻為長久邦誼……”
朱翊鈞聽到這裡,嘴角似乎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很快隱去。
張丁徵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坦然地望向御座:“陛下,臣侍立席間,親睹此情此景。爵士之殷切,溢於言表。臣歸家後,輾轉反側,思慮再三,忽有一愚見,不吐不快,故斗膽前來,冒死陳於陛下御前……”
“講。”朱翊鈞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陛下!臣觀英格蘭此國,雖遠在西海,然其女王雄略,海軍強盛,尤與西班牙世仇。其對我大明之善意與結交之迫切,實非虛言!其爵士位高權重,尚且如此熱忱相邀……”
“臣以為,若家父真能奉陛下之命,持節遠赴英倫,一則彰顯我天朝懷柔遠人、鄭重邦交之聖德,二則,可親察其國虛實,結其國主之好,於日後牽制西班牙人在南洋之勢力,大有裨益,此實乃利國利民之良機!故,臣懇請陛下……恩准家父此行……”
朱翊鈞聽完,眉頭明顯皺了起來,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與反對:“那怎麼能允許呢……”
“張愛卿年事已高,已近知天命之年。”
“此去英倫,萬里波濤,風高浪急,兇險莫測,朕豈能忍心令股肱重臣,冒此奇險……”
“若有不測,朕心何安。”
“天下人又將如何看待朕?豈非要說朕苛待功臣,行放逐之事?此事斷不可行!愛卿不必再言!”
朱翊鈞可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並且拒絕時候,態度也很堅定。
但現在不依不撓地可是張丁徵了。
“陛下體恤老臣,天恩浩蕩,臣父子感激涕零。”
“然……然家父之心,臣略知一二。”
“陛下,家父生於黃土,長於北地,一生宦海,足跡所至,最遠不過留都南京。若能以殘軀,奉王命,涉重洋,至萬里之外異域,為我大明探路,為陛下分憂,此乃家父畢生之願,亦是為臣者之至高榮耀……”
“陛下,老話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家父身體尚稱康健,必能安然往返!即便……即便天命難違,亦是求仁得仁,為陛下社稷而死,其死重於泰山……”
“家父之心,拳拳可鑑,懇請陛下……成全!”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說的好啊,竟然是你父出巡,為何他不來,反而讓你來呢。”
“正如陛下所說,父親已知天命,嘴有些笨拙了,特意囑咐臣前來。”
朱翊鈞看著侃侃而談地張丁徵,嘆了口氣:“常言道,‘父子如君臣’。張丁徵啊張丁徵,在你們張家,你父為‘君’,你為‘臣’……”
“你今日這般……在御前,攛掇著朕派遣你的‘君父’去赴那萬里波濤之險,以求那‘重於泰山’之名……朕看,你倒像個……張家‘反佟。 �
“反佟倍郑缤@雷,在寂靜的武英殿內炸響!
張丁徵渾身劇震,臉色瞬間煞白!
他“撲通”一聲再次重重跪倒在地,以頭搶地,聲音帶著巨大的惶恐和委屈,急聲辯白:“陛下!陛下若如此想臣,臣……臣真是百口莫辯,萬死難贖其罪啊!”
他抬起頭,眼中竟隱隱有了淚光,不再是剛才的慷慨激昂,而是充滿了為人子的真切情感。
這一刻的情感是真的。
張丁徵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又無比真铡�
“臣……臣只是想著,身為人子,若能為父親爭取到這樣一個機會,讓他以天子使臣的尊榮,去親眼看看那迥異的風暴,去親身體驗那不同的天地,去為我大明開此先河……這難道不是為人子者,所能獻給父親的最珍貴的人生經歷嗎。”
“臣……臣不願父親此生,只困囿於案牘宮闕之間啊……”
“陛下!方才臣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絕非虛言!更非盼父早亡。”
“在旁人聽來,或許是虛言套話,但在臣心中,字字泣血,句句真心!臣所願者,是父親能如泰山般巍然屹立於史冊……是父親之名,能因這萬里蹈海、宣威異域的壯舉,而永載萬曆賢臣傳中,此乃身為人臣之極榮,亦是父親留予子孫之無上榮耀……”
“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鑑,唯望陛下……明察!”
張丁徵一番話,情真意切,將“孝道”巧妙地與“忠君報國”、“青史留名”捆綁在一起……
朱翊鈞靜靜地聽著,臉上的冷意和玩味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思索。
他看著跪在下方、情辭懇切的張丁徵,又想到張四維那張精於算計卻也確實勞碌的臉。
良久,他緊繃的嘴角終於緩緩鬆開,最終化作一聲意味深長、帶著幾分感慨和幾分無奈的輕笑:“呵……”
“張丁徵啊張丁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