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他下意識地避開了岳父那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才勉強開口,聲音帶著刻意的謹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嶽…岳父大人,您莫不是忘了…這…朝廷的規矩?小婿忝為御政學士,侍奉君前,所知所聞,皆屬禁中機密,按律…是絕不能向外人透露分毫的。”
他強調了“外人”二字,試圖用朝廷法度築起一道屏障。
海瑞的目光依舊紋絲不動,如同冰封的湖面,靜靜地看著孫承宗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卻字字清晰:“我是外人嗎?“
疑問的語氣。
“岳父大人息怒……小婿絕非此意……”
“怎麼,你看到我怒了嗎?”海瑞反問道。
這個反問讓孫承宗多少是有些尷尬的。
“岳父大人是至親,是小婿的泰山北斗,只是…只是您方才所問,乃是朝堂軍政要務,涉及陛下旨意,非是家事。小婿身在其位,若在私宅議論禁中語,無論物件是誰,皆是…皆是僭越,有負君恩,亦恐連累家門啊!”
海瑞深深地看了孫承宗一眼。
女婿臉上的窘迫、惶恐,以及對職責的恪守,他都看在眼裡。
皇帝的近臣心腹,口風不嚴是大忌。
他不再言語,只是微微頷首,重新拿起了碗筷,彷彿剛才那場短暫而尖銳的交鋒從未發生。
然而,飯桌上的氣氛卻徹底變了,特別是孫承宗更是食不知味,如坐針氈。
晚飯草草結束。
海瑞一言不發,起身徑直走向他平日靜思看書的那間狹小書房。
搖曳的燭光下,他隨手拿起一卷《資治通鑑》,目光落在書頁上,思緒卻早已飄遠。
以往最愛聽的窗外的蟲鳴聲,此刻聽來也顯得格外聒噪。
而這個夜晚,抑鬱的不止他一人。
還有馮保呢。
天子想讓他的皇長子到南洋府,也就是爪窪去就藩。
現在只對了馮保一個人講。
這個想法,可是讓馮保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他自認為只是一個奴婢。
打仗啊。
南巡啊。
這都是主子怎麼高興怎麼來。
可這麼多年,馮保一路看著天子長大,看著天子大婚成親,選秀納妃,初為人父。
感情那可不是一般的深啊。
朱常洛是陛下的第一個兒子,愛屋及烏,即便是因為自身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身份問題,一直保持著距離,但不可否認,他跟李太后一樣,除了六皇子之外,他這個老傢伙對大皇子呢,是非常喜愛的。
當然,他也明白這個喜愛,不能用在他這個奴婢的身上,可卻是他真實的想法。
原本,朱翊鈞想著別樣的削藩,馮保是很上心的,因為馮保在那個時候,覺得,天子是想著削一些藩王,好把富庶的地方空出來,等著新的親王過去就藩呢。
可誰想。
陛下削藩,真的沒有一點私心啊。
就是打定主意要解決困擾大明朝多年的宗藩問題。
沒有一點想給自己這麼多兒子騰地方的想法。
馮保心裡面很不是滋味,當夜晚上,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許久之後,他喃喃嘆息聲傳來。
“陛下……這是何苦呢……”
雖然今日皇帝說的時候,滿臉輕鬆。
可馮保清楚,陛下心裡面是苦的,只不過不說罷了……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
馮保早早的起床,前去乾清宮伺候。
到了之後,卻發現陛下早就醒來,此時正在馮安的伺候下,用著早膳。
朱翊鈞正端著青瓷小碗喝著米粥,案上擺著幾碟山西進貢的鹹菜,見馮保跨進門檻,手中象牙箸頓了頓:“大伴用過膳沒有?”
馮保聞言,趕忙躬身,喉頭滾動著答:“啟奏陛下,來的時候奴婢吃了個雞仔。”
“吃一個雞仔可不行,你呀,要吃兩個,不然等不到吃午飯的時候,可就餓了。”
“是,陛下,奴婢明日就吃上兩個雞仔,陛下,您春秋正盛,早膳也應該在豐盛一些啊。”
“當年太祖爺少年時父母雙亡,討飯,當和尚,之後才投了義軍,在討飯的時候,也是喝不上一碗白米粥的,朕啊,喝了兩碗,足矣了。”
說著,朱翊鈞將碗中的米粥全部喝完,隨後,放下了青花小碗……
“大伴,朕昨日對你說的,你可要給朕保密啊。”
“陛下放心,奴婢知道干係重大。“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明朝籌劃事宜已然完成……
大明萬曆十年,五月十六日。
深受天子看重,第一任南洋府總督葉夢熊正式從天津港口出發,前往爪窪。
隨行的是數百人規模的各級官吏,當然,這些”官吏“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科舉出身的官員,而是,從遼東,陝西征召來的中舉五望的中年秀才。
總督府。下設三個衛所,五千六百餘名本土士兵。
這些士兵,也開始出發,他們不算是水師,而是陸軍,需福建水師的戰船護送前往。
當然,此時駐紮在爪窪的福建水師兵卒,並不包括這五千六百人之中。
因為南洋府歸屬福建省管轄,所以水師拱衛,要福建水師承擔任務,於此同時,朝廷擬增兩艘旗艦戰船,預計在萬曆十五年交付福建水師的命令,也下發了……
第794章 我們都有美好的明天
大明萬曆十年八月,西元1582年。
葉夢熊乘坐的戰船靠近了爪窪島。
在另外時空的這一年,羅斯國,也就是俄羅斯割讓利沃尼亞與愛沙尼亞給波蘭。
教宗格里高利十三世頒佈新的歷法,即國際通行的公曆……
也是這一年,東瀛發生本能寺之變,明智光秀突襲京都本能寺,織田信長火燒本能寺後自盡………也讓東瀛開始發生了改變。
大海。
波瀾壯闊。
大明。
遼闊無邊。
也是在這一年,當今世上的第一陸地強國,朝著海洋邁出了最為重要的第一步。
赤紅。
這顏色像潑在船頭的一腔熱血,在無邊無際的碧海青天之間,灼灼燃燒。
葉夢熊就站在這片赤紅的核心,身姿如礁石。
任憑“靖海號”巨大的船首劈開萬頃碧濤,激起碎玉瓊花般的浪沫,又鹹又腥的海風,帶著大洋深處粗糲的蠻力,迎面撞來,將他身上那件正二品大員的赤羅官袍鼓盪得獵獵作響,袍角翻飛,真似一蓬不息的血焰在燃燒。
腳下,厚重的柚木甲板在浪湧中發出低沉而堅韌的呻吟。
眼前,唯有大海,浩瀚得令人心悸,彷彿天地初開時便已存在,亙古如斯。
這句話對於葉夢熊來說,一點都不誇張。
他可真的沒有在大海上,坐著船走了那麼多時間,也從未沒有見過這麼樣子的大海。
在他的視線盡頭,一道模糊、深黛色的輪廓終於掙脫了海平線的束縛,固執地撞入眼簾——爪窪島。
“大人,前方就是舊港宣慰司故地了,也是我們大明的南洋府。”親兵統領趙鎮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風聲浪語。
這個親兵統領趙鎮他一身打磨得鋥亮的山文鐵甲,甲葉邊緣凝結著細微的白色鹽霜。
他原本是逡滦l小旗,此時擔任總督大人的衛隊統領,連升三級,成為了逡滦l內部的千戶。
雖然人在大明萬里之外,可編制還在逡滦l內部呢。
總督親軍隊,一百三十二人。
一百人出自禁軍體系。
三十二人出自逡滦l體系。
這些人唯一的特點就是,家有兄長,還未婚配,都是年輕力壯,火氣大,氣盛的年輕人。
葉夢熊聞言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膠著在那片越來越近的陸影上,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他的戰船在寧波,福建,呂宋,三個港口停留一段時間。
也是在這段時間中。
葉夢熊對於爪窪島有了更加清楚的認知。
雖然叫島。
可陸地面積比之大明朝的一個省,絲毫不差。
說白了,他前往爪窪,就是治理一個省,並且,是一個沒有受到教化的省。
瞭解的越多,他也就越忐忑。
他抬起自己的手,指節分明的手指下意識地撫過腰間溫潤的白玉腰帶,那觸感冰涼,卻奇異地壓下了心頭一絲翻騰的悸動。
“嗯。”
只一個單音,沉甸甸的,彷彿也帶著海水的重量,砸在甲板上。
“此去,便是五年了。”
話音落下,似乎被呼嘯的海風瞬間捲走,拋入無盡的波濤。
但他身後,那八名由逡滦l中精選而出、貼身護衛南洋副總督的悍卒,鐵塔般的身軀卻似乎繃得更緊了幾分。
四人肩上扛著長長的燧發槍,烏黑的銃管反射著冷硬的陽光……
四人腰懸長刀,鯊魚皮鞘緊貼著精鐵甲裙,紋絲不動……
他們沉默著,像八尊嵌在船首的生鐵雕像……
風勢稍轉,帶來一陣隱約的喧譁。
葉夢熊微微側首,目光掠過靖海號高聳的側舷。
不遠處,體型稍小的“安濟號”緊緊跟隨,其甲板上的景象,與這旗艦船首的肅殺沉凝,判若雲泥。
那裡,人影攢動,一片狼藉。
幾十個穿著半舊不新、漿洗得發白直裰的年輕人,此刻全無半分斯文氣象。
他們大多臉色蠟黃如金紙,眼窩深陷,死死扒著溼漉漉的船舷護欄,對著下面翻滾的墨綠色海水,一陣陣地乾嘔,吐得昏天黑地。
劇烈的嘔吐聲、痛苦的呻吟聲、還有海風也吹不散的酸腐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頹喪。
“嘔…咳咳…張栓柱!你…你他孃的…離我遠點吐!別他媽吐在我身上”一個精瘦的年輕人猛地推開身邊那個壯實些的同伴,自己卻一個趔趄,差點栽倒,慌忙又死死抱住冰冷的護欄,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乾嘔,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扔進這無情的大海。
他叫李茂才,山西平陽府人。
被推開的張栓柱,身形敦實,一張寬臉盤此刻憋得紫脹,額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著不知是淚水還是鼻涕的液體往下淌。
他艱難地喘著粗氣,喉嚨裡嗬嗬作響,對著大海徒勞地張著嘴,半晌才擠出一絲沙啞的哀嚎:“額滴個娘咧…這…這比俺們那的…旱塬…跑死馬…還…還熬煎人…”
他來自陝西延安府。
“熬煎?熬煎的日子還在後頭!”旁邊一個稍微年長些,面容帶著幾分書卷氣的青年王硯之:“想想前程!想想告身!想想朝廷的恩典!”
“前程?”李茂才吐得眼淚汪汪,聞言扭過頭,蠟黃的臉上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虛弱卻帶著刻薄,“王兄…咱…咱幾個…平陽、太原、延安…哪年秋闈…不是名落孫山?連個舉人的毛都沒摸到…在老家…給人代寫書信…餬口都難…”
“若非這…這開海拓疆…天大的恩典…咱…咱這號人…骨頭渣子…都該爛在黃土坡上了!”
“是!我們…我們是窮酸!是屢試不第的秀才!在老家…屁都不是!可如今呢?”他猛地抬高了聲音,儘管被海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煽動力:“看看咱們手裡的告身!白紙黑字,朝廷的印信!‘南洋總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