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等到朱翊鈞站到靶位前。
陳矩趕忙上前,將燧發槍雙手奉上……
朱翊鈞接過槍,入手微沉,檀木槍托打磨得光滑如鏡,貼著掌心處甚至留有工匠精心雕琢的防滑紋路。
當然軍隊中所用的燧發槍,沒有朱翊鈞手中的這把精美。
天子單手持槍,另一隻手熟練地扳起擊錘,對著遠處的松木靶樁眯起眼。
就現在這個天子的姿態,打完槍後,跑到太廟朝著太祖高皇帝敬個禮,也不會顯得不倫不類。
朱翊鈞嘴角勾起一絲溞Γ蹌影鈾C。“
砰”的一聲悶響,槍口騰起一股白煙,鉛彈帶著銳嘯飛出,卻“噗”地一聲扎進靶樁旁的泥土裡,激起一小團黃塵……
“咳咳,這玩意兒看著精巧,準頭倒不如弓箭。”
朱翊鈞放下槍,眉頭微蹙。
陳矩立刻上前接過,賠笑道:“陛下,能中靶區已是天縱英才,待工匠再琢磨琢磨彈道,保管指哪兒打哪兒……”
孫承宗同樣在一旁開口說道:“火器威力雖大,然受制於天氣、裝填,終究不如弓箭靈便。方才陛下擊發時,若再沉住腕子,或許能更近些。”
朱翊鈞回頭看向孫承宗。
“愛卿,你會打槍……”
“陛下,臣不會。”
朱翊鈞輕笑一聲,而後看向了馮保,馮保受益,快步上前將一張雕花紫檀弓遞上,弓弦是上好的牛筋所制,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天子接過弓,從箭囊裡抽出一支鵰翎箭,搭箭、拉弦,動作一氣呵成。
他微微側身,左臂如抱嬰兒,右臂如託泰山,瞳孔鎖定百米外的靶心,指尖一鬆。
“嗖”的一聲,箭矢如流星般劃破空氣,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精準地釘入靶心紅圈正中,箭桿還在微微震顫。
“好箭法!”陳璘忍不住高聲喝彩……
剛剛燧發槍偏到了他姥姥家,陳璘不敢說話,現在射中了,也讓陳璘鬆了一口氣,趕忙開始誇獎起來了。
第785章 爪窪總督 4
聽著陳璘的誇獎。
朱翊鈞並沒有過多的言語,可心裡面已經樂開了花。
這一次終於射中了。
他又繼續連射兩箭。
都在靶子上。
不過,後面的兩支箭都釘在紅圈邊緣。
三箭都沒有脫靶。
已經算的上是個高手了。
朱翊鈞將弓遞給馮保,隨後,順手接過陳矩遞來的溼毛巾擦了擦手,目光落在遠處被陽光曬得發亮的宮闕飛簷上。
他走到場邊的石凳旁坐下,隨後看向陳璘。
“張丁徵什麼時候回來?”
陳璘猛地一驚。
陛下為什麼會詢問自己張丁徵呢。
難不成,天子知情。
他抬眼望向天子側影,卻見朱翊鈞嘴角似笑非笑,陽光落在他年輕的面龐上,竟有幾分難以捉摸的深邃。
而在其身後的馮保與陳矩,早已垂下眼瞼,彷彿對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早有準備。
“陛下!”陳璘聲線發緊:“張丁徵……臣、臣與他只有萬曆八年在泉州港見過兩面,他押吆窌r曾向水師衙門報備過船引,當真談不上相熟!”
“哦?”天子拖長了語調,目光投向校場盡頭那排被曬裂的箭靶。
“不熟就不熟吧,朕也不願追問……”
“張丁徵倒是個聰明人,朕原以為他頂多在拉倒騰些蘇木瓷器,給宮裡面賺點銀子,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大手筆……”
陳璘喉結狠狠滾動。
他瞥見馮保正用眼角餘光瞟著自己。
“朕啊,還真的想早些見見他,聽聽他講講爪窪的趣事。”
在天子話音落下後,陳麟突然撩袍跪了:“陛下恕罪,臣,臣剛剛想起來,臣、臣出發前兩日,確實在泉州衛見過張丁徵的船!他的‘乘風號’好像,好像停靠在了泉州港……”
“起來吧,跟朕在一起聊天說話,不用那麼拘束,朕平時是非常和藹可親的,爪窪的事情已經結束,勝了,是否曲折,朕不想過問,敗了,即便理由在充分,朕也不會饒恕……所以,陳愛卿啊,勝者擁有一切,你啊,不用憂心。”
“這幾日在京師好好歇些時間,朕想著,過不了幾日張丁徵就要入京了他比你還急。”
“等到下一次大朝會之時,咱們再皇極殿上,再好好的聊一聊。”
”是,陛下。”說著,陳麟慢慢起身。
正如朱翊鈞所說,這個時候的張丁徵正在趕赴京師的路上,並且離的還不遠了。
從天津到京師的官道上揚起層層黃土,張丁徵的馬車在六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壯漢護送下疾馳。
馬匹鬃毛隨風飛揚,馬蹄聲與車輪軲轆聲交織。
馬車裡,葡萄牙女子卡特琳娜身著月白色襦裙,外搭淡青色比甲,襦裙上繡著精緻的纏枝蓮紋,頭上挽著簡單髮髻,簪著兩支銀步搖。
她懷中抱著的孩子,金髮微微蜷曲,一雙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白裡透紅的小臉肉嘟嘟的,身著繡著虎頭的紅布兜,模樣可愛又特別。
人家在杭州不僅娶了洋婆娘,還生下了一個孩子。
這就不得不提張丁徵的一段過往了。
早些年,他曾被“人販子”賣到金陵商號的船上做苦力,在一次海上航行時,救下了落水的卡特琳娜和她的妹妹。
此後,他教卡特琳娜學習漢語,教她認識大明的文字與習俗,卡特琳娜也教他葡萄牙語,兩人朝夕相處,情愫漸生。
如今卡特琳娜生下這個中西混血的孩子,比天子的子嗣出生還早。
馬車碾過永定門斑駁的青石板,暮色中的京城像幅暈染開的水墨畫。
卡特琳娜掀起車簾一角,望著街邊飛簷斗拱的樓閣,髮間銀步搖隨著馬車顛簸輕晃:“郎君,這些屋子比馬六甲的教堂還高呢。”
懷中的孩子突然“咿呀”一聲……
張丁徵握住妻兒的手,指腹摩挲著卡特琳娜因抱孩子而發紅的手腕:“等安置好了,帶你去看燈市,比南洋的廟會熱鬧十倍。”
話音未落,馬車突然減速,六名護院齊刷刷勒住砝K,馬嘶聲混著車輪摩擦聲在巷子裡迴盪。
穿過垂花門時,暮色已濃。
張四維正倚在太師椅上翻看賬本,忽聽得前廳腳步雜亂,抬頭便見兒子大步而入,身後跟著個身著漢服的異國女子,懷中竟抱著個金髮碧眼的孩童。
張四維手中的算盤“嘩啦”散落一地,渾濁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你......你這是從哪拐來的番婆子!還帶個雜種?!”
卡特琳娜聽不懂山西口音的怒斥,卻本能地抱緊孩子往後縮。
張丁徵跨步擋在妻兒身前,喉結滾動:“爹,這是您兒媳卡特琳娜,孩子叫阿福。”
“荒唐!”張四維抄起案上的鎮紙就砸,被護院眼疾手快攔住。
饒是張四維不是好鳥,看到這一幕也是驚呆了。
“張家世代為官宦書香,你卻弄個紅毛鬼進門!還生個不倫不類的野種!”張四維可是氣得渾身發抖,花白鬍須劇烈顫動。
阿福被吼聲嚇得“哇”地大哭起來,卡特琳娜急得用葡萄牙語輕聲哄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孩兒當年流落南洋,是她捨命相救。如今她為張家誕下血脈,無論如何都是張家媳婦。還有,你這老傢伙,你在扯什麼呢,孩兒給你的西洋女子,你不也……”
院外突然傳來更夫打更聲,梆子聲驚飛了廊下棲息的夜梟。
張四維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死死摳著扶手,半晌才憋出一句:“把孩子......把孩子抱過來。”
卡特琳娜怯生生地往前半步,阿福卻突然止住啼哭……
張四維僵硬地伸手觸碰孩子肉乎乎的小手,金髮纏在他佈滿皺紋的指節間,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正好奇地盯著他。
張四維喉嚨裡發出一聲長嘆,別過臉去:“先......先安置在後院廂房吧。”
夜色漸深,張丁徵站在天井裡望著天上一輪殘月。
卡特琳娜抱著熟睡的阿福走來,月白色襦裙沾著奶漬:“郎君,父親他......”
風掠過四合院的青瓦,捲起簷角銅鈴輕響,驚得牆角蟋蟀噤了聲,唯有孩子均勻的呼吸聲,在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不用管他……咱們把日子過好,最重要……“
第786章 爪窪總督 5
夜涼如水,浸透了張府每一寸角落。
書房內一盞羊角宮燈懸在梁下,暖黃的光暈洇開,恰好落在紫檀木的太師椅上。
張四維就坐在這張椅子上,脊背挺得還算直,只是鬢角霜白的髮絲在燈光下泛著銀,襯得眼瞼下的褶皺愈發深了……
腳盆裡的溫水正冒著細弱的白汽,氤氳的熱氣裹著幾絲艾草香。
跪在他對面的一個漂亮女子正垂著眼,指尖捏著軟布,正一下下將溫水舀起,澆在張四維交疊的腳面上。
若是以往張四維還會嘻戲一番。
可今日,是真的沒有半點興趣。
“好了。”
張四維忽然開口。
洗腳的女子一愣,老爺今天怎麼了,也不伸腳進來了。
她抬眼去看,老爺臉上就差寫上心情不好四個字了。
當下,也不敢哄老頭玩了。
隨即慌忙拿起軟巾,跪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將張四維的腳從水裡撈起,用軟巾細細擦乾,動作極輕柔,連腳趾縫都仔細拂過。
隨後,行了一禮,便端著洗腳盆離開了書房。
洗好腳後,張四維獨在太師椅上坐了許久,窗外的風不知何時大了些,吹得窗紙沙沙作響。
滿腦子裡面都是張丁徵帶回來的洋媳婦,還有那個叫什麼阿福的小孫子。
他可是當朝大學士啊。
自己這幼子搞出這一套,若是傳了出去,自己的臉面丟了事小,影響了他兩個兄長的仕途是大啊。
當官的,門風是很重要的。
當然,除此之外,張四維還有更深層次的擔憂。
爪窪的戰事,在南洋,張丁徵作為皇商,是跑那麼線的,大明與西洋人的衝突,戰爭,裡面會不會有自己這個兒子的身影。
天子眼睛裡面可是容不得沙子的。
若是真的摻和進去,那張丁徵就是越界了。
實際上,很早之前張四維都有這種懷疑,原本張丁徵回來,他是想著要第一時間詢問的,可被氣壞了,倒是忘了正事。
“來人。”
一個老僕聽到招呼,進入了書房,低聲道:“老爺,您吩咐。”
“去,把張丁徵喊來。”
“是,老爺。”
不一會兒,門軸“吱呀”一聲輕響,打斷了書房裡沉滯的空氣。
張丁徵已換了身月白杭綢便服,他走進了書房。
他沒等父親開口,徑直走到太師椅對面的墩子旁,自顧自坐下了。
椅腳與青磚相碰,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爹,”他歪著頭笑,眼角眉梢俱是活絡的神氣,像簷下那隻總偷溜出去的花貓:“兒子就知道您夜裡熬不住,準得叫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