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他已經選擇了申時行。
雖然張四維頗有嚴嵩的風範,可以做一個帝王的白手套,替君主承擔罵名……
但,他可以做嚴嵩。
朱翊鈞卻不願做自己皇爺爺那般的,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君主。
他不需要白手套。
罵名也好,汙水也罷,想要扛起九州萬方,心心念念自己的名聲,是什麼也做不成的。
申時行是不如張居正的,但卻遠遠勝過張四維。
終究是個能做事的,在張學顏的配合下,自己的支援,是能夠有所成就的。
給張四維透露出一點點訊號,他能想明白最好……
崔氏的出現讓朱翊鈞的南巡之路多了一些別樣的趣味……
御駕在兩日之後,出發南下……
這一次,朱翊鈞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的脫離御駕隊伍,而是跟著大部隊,老老實實的到了徐州。
從順天到應天,專門繞到徐州一趟,實際上是增加了些許的路程。
不過,徐州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徐州通,則南北通,南北通,則天下穩……
御駕到了徐州之後。
魏國公,南京留守太監,以及南京六部主官,徐州的官員們,早早在城外迎接帝王御駕,徐州的行宮建的也是極其宏偉。
御駕抵達徐州次日,朱翊鈞帶著文武百官登上城北觀河臺。
當然,這也是為何魏國公,南京六部主官,留守太監專門到徐州來接駕的原因,要陪著皇帝陛下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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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河臺新漆的硃紅欄杆尚未乾透,隱隱傳來松木香,與河風裡的土腥味混作一團。
“陛下,這便是泗水與汴河交匯之處,南下可抵揚州,北去直通齊魯。”徐州兵備道陸光祖弓著身子,手指向河道交匯處,那裡有艘漕船正逆流而上,縴夫的號子聲破風而來……
朱翊鈞扶著欄杆望向遠方,見河面上白帆點點,如落滿星河的碎銀。
他朗聲道:“朕來賦首詩,就叫觀吆幽媳保 �
百官立刻屏息靜聽,申時行悄悄向張四維使了個眼色,後者忙從袖中摸出宣紙,準備記錄。朱翊鈞望著翻滾的河水,張口吟道:
“一河劈開南北天,千帆載得九州連……黃河水患今須治,御讓滄海變桑田……”
詩罷,觀河臺上一片寂靜。
張四維的筆尖懸在紙上,不知該如何評判——這詩直白如田間俚語,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霸氣,倒像極了太祖皇帝當年“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的豪邁。
倒是魏國公率先回過神,大聲喝彩:“陛下此詩氣勢磅礴,直追太祖高皇帝!”
實際上,就是打油詩……
“好詩!好詩!”
“陛下心繫蒼生,定能讓這吆觾砂队澜^水患!”
其餘官員見狀,紛紛附和,讚譽聲此起彼伏,驚起蘆葦叢中的白鷺。
……………………
溧水縣城在應天府南六十里,官道兩旁水田連綴如鏡。
暮春時節,秧苗才插得半齊,水田裡漂著紫燕草,三三兩兩的農婦挎著竹籃,彎腰在田埂上採馬蘭頭。
一個少年騎著白馬,帶著一眾隨從,走在小道上,看著田間忙碌的場景,時不時的止步,遠眺。
而這個少年,正是再次脫離御駕的朱翊鈞。
不過,這個時候他離天子儀仗隊的距離,並不遠,兩三日回去一趟……
田邊土牆上貼著去年的灶王像,被雨水洇得模糊,卻還端端正正供著半碗冷飯,想來是百姓祈願五穀豐登……
溧水縣城不大,橫豎不過三條主街,縣衙前的青石板路卻修得齊整。
朱翊鈞在“悅來棧”落了腳,二樓臨街的廂房推開窗便能望見縣學宮的飛簷。
掌櫃的見他舉止端方,錯認作應天府來的賬房先生,特意送了壺新炒的雲尖茶:“客官來得巧,明日便是石臼湖的‘祭螺節’,湖裡的銀魚正肥呢。客官明日可以去看看……好熱鬧……”
朱翊鈞點頭應是。
所謂“祭螺節”,原是沿湖百姓謝龍王的舊俗。
石臼湖與長江支流青弋江、水陽江、姑溪河,秦淮河連通,屬長江流域湖泊。
天未亮,朱翊鈞便帶著張國之等人跟著人流往湖畔而去,晨霧裡飄著艾草香,婦人孩子們頭上都彆著柳芽編的環。
湖灘上擺著百十個竹匾,盛著新撈的螺螄、河蚌,漁人赤著腳在湠┥喜人磲嵬铣鲩L長的漁網,銀魚在晨光裡蹦跳……
“公子可是要買螺?拿回家養三日,吐淨泥沙,然後炒一炒,比那山珍海味還鮮。”
朱翊鈞蹲下身,指尖劃過粗陶碗沿,青殼螺在碗底輕輕蠕動,螺蓋叩著陶壁發出細碎的響。
老嫗的手像曬乾的荷葉,掌紋裡嵌著淡淡的螺青色,指甲縫還沾著湖泥,此時她一邊招呼著朱翊鈞這個客人,一邊用麻線補著漁網……
“公子應該是從南京城來的吧。”
“正是,老人家,這螺怎賣?”
老婦人眯著眼打量他,見他衣著雖樸素,舉手投足卻自有威嚴,猶豫著說:“七十文一筐,官人若要得多,給你算六十八文。”
“兩筐我都要了……”
聽到朱翊鈞的話後,張國之掏錢付賬,出來的日子久了,張國之身上也弄了很多碎銀子,銅錢。
在外住宿,吃食,大多數都是用銅錢買的,人家要價多少,就給多少,很少再會多付了,當然,這不是因為逡滦l經費緊張,都是為了更好的隱藏自己身份……
“這官府收的魚稅高不高啊……”
老婦人聞言頓了頓,往河面上啐了一口,“前日鄰村的老漢,挖了三筐螺,被官府的人搶走一筐半抵稅,說是‘河工銀’。老漢回家氣得把筐都砸了,說以後再也不來了。”
朱翊鈞神色一凜,卻仍語氣平靜:“官府收稅如此狠,五成了……”
老婦人左右張望了一番,壓低聲音道:“可不是嗎,你瞧……”
隨著老婦人的眼神示意,朱翊鈞看到了幾個稅差,這是專門過來盯著的呢……
實際上,地方上很多稅,朝廷連知道都不知道,這是留給當地官府自己用的,這種情況非常普遍,甚至是此時的常態……朝廷要是把所有的稅都規範的明明白白,地方截留的糧食,稅銀數量就會提高,朝廷損失就大了……
在皇極殿龍椅上坐著看,天下欣欣向榮,到了下面,轉悠一圈,全是問題……而且都是難題……朝廷富了,是真富了,但百姓窮,也是真窮啊……
第712章 天子南巡 36
朱翊鈞一邊思考,一邊在民間轉悠,好好的領略了一番江南水鄉。
他之所以只在南京周邊晃悠,沒有進入南京城,是因為,此時的南京城管的特別嚴,朱翊鈞一行人想要不驚動官員,進入南京城,很有難度。
實際上,朱翊鈞在民間轉悠的時間越長,看到的東西越多,內心深處,不由得產生一些無力感。
朝廷虛弱,則百姓苦其私,朝廷強大,則百姓苦其公……
好像沒有辦法解決了。
在另外一個時空,神宗皇帝擺爛之後,連地方上的官員都不任命,導致朝廷對於民間的掌控力,急劇下滑……
洪武年間制定的戶籍路引制度就是在這個時期徹底失效,百姓無需文牒便可往來州縣,看似自由,實則是朝廷連人口都管不住的尷尬……
朱翊鈞是一個聰明人。
他知道他自己已經鑽進了一個牛角尖。
他也清楚,自己不能去鑽牛角尖,不然以後,做什麼事情都會瞻前顧後。
所以,他自己試著說服自己,用一種比較含糊的說法,或者路線,來實現自己心中的國富民強……
當皇帝是需要給臣子畫大餅的,但有些時候,也要給自己畫一些大餅
“大明之強,不在官印之威,在倉廩之實,民之自由,不在文牒之廢,在苛政之止……”
“倉廩之實,苛政之止……”才是他的奮鬥目標。“
皇帝陛下的御駕離南京城越來越近了。
朱翊鈞也只能帶著張國之等隨從返回了御駕。
可能是習慣了些,這一番外出,回到天子儀仗隊後,朱翊鈞並未像第一次一樣,那般勞累,回到天子儀仗隊後,當夜便在帳篷中,召見了那兩個李成梁獻給他的羅斯女子……
張丁徵,涂澤民,張佳胤等浙江籍的官員,也早早的就到了南京城來等著了。
大明朝的皇帝在永樂遷都之後,過了漫長的兩百年,年輕的皇帝再次返回,實際上,不管是南京的官員,還是百姓,都是有些期待的,怕他不來,又他來的太猛……
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龍江驛站的飛簷,張佳胤案頭的油燈在風動中明滅不定。
當值書吏剛捧來新到的漕呶臅雎牭瞄T外傳來腳步聲,親隨進入,壓低聲音稟道:“大人,張公子求見。”
“張丁徵。”
“是的大人……”
“快請。”
自從張佳胤知道張丁徵這個皇商,不是拿著朝廷的補貼來混日子,而是拿著自己的本錢給朝廷賺銀子後,對其的看法改變了不少。
這段時日,在浙江的時候,就多有廝混。
房門推開,張丁徵身著常服跨步而入,廣袖間還沾著江南特有的水汽。
兩人目光相撞,竟同時拱手大笑,倒像是相交多年的故友。
待賓主坐定,客套一番後。
張丁徵忽然從袖中取出個寰勑『校频綇埣沿访媲埃骸白蛉张嫉靡晃铮望大人品鑑。”
張佳胤看了一眼張丁徵:“張公子,是想拉我上船,還是想踹本官下水啊……”
“大人,您,您這話,就傷了小弟了,更何況,這也不是送給你的。”
聽到不是送給自己的之後,張佳胤才開啟搴小�
看到裡面的東西后,張佳胤瞳孔驟縮……
裡面是金絲楠木手珠,十八顆珠子渾圓溫潤,金絲纏繞的紋理在燈下流轉,恍若星河落入掌中。
最中間兩顆,一為羊脂玉,一為赤足金,玉色凝脂,金紋若龍……
極其名貴。
“大人,按照快馬來報,陛下的御駕,還有三日便要入京,想著給你尋一個珍稀東西,獻給陛下。”
張佳胤聞言輕笑一聲:“張公子啊,這麼名貴的東西,還是你獻給陛下吧。”說著,張佳胤將盒子蓋住,反手推到了張丁徵的面前。
“我準備的可是活物,你們這些讀書人,當官的,送這些較為文雅,且沒有明確價值的最為合適。”
“不合適,本官是陛下的臣子,哪有臣子送給君主禮物的。”
“哎呀,誰不送啊……這一路走來,陛下想必都收了很多稀奇東西了吧,有很多東西,陛下現在都不知情,陛下可以不要,但您不能不送啊……”
聽到張丁徵的話後,張佳胤臉上的笑容隱去大半:“張公子,你在這裡胡說什麼,把我大明朝的官場吏治,當作菜市場了……還什麼可以不要,不能不送……荒唐……以後這種話,休要在本官面前提及,不然本官會翻臉的。”
張丁徵看著張佳胤真的要翻臉,當下,只能將搴兄匦律w著,隨後,自己又重新放回懷中。
張丁徵說的給皇帝進獻寶貝,這確實是御駕一路走來的常態。
當然,不能直接交給皇帝了,而是交給他身旁的馮公公,若是過了馮公公的眼,他才會告訴皇帝有這件東西,可若是過不了關的,以後就只能丟在宮裡面的府庫中……
就比如,濟南知府張崇進獻的女子,皇帝都是主動開口詢問的。
當然,作為文官,給皇帝偷偷摸摸塞女人,多少是有些上不得檯面的。
朱翊鈞讓馮保將他記著,調回京師為官,也不全是崔姓女子在床上伺候的好,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為,這張崇做的事情,不要臉……而且,德王的事情,也證明了,這傢伙既不要臉,又對自己的職責所在很上心……
將搴惺掌饋淼膹埗♂纾_口說道:“大人,塗巡撫,昨夜可又吐血了……”
“張公子,不用對本官說這些,本官啊,只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布政使,在浙江沒什麼根基的,當不了巡撫,也幫不了你什麼太大的忙,我這邊還有公務,便不留你了,張公子,自便吧……”
因為送禮的事情,讓張佳胤多少有些生氣。
此時啊,說話的口氣態度,也非常不好……不過張丁徵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減少太多。
張佳胤下了驅客令。
張丁徵起身,行禮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