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朱翊鈞點了點頭。
算是認可了這掌櫃的話。
而且,做生意的,見的走南闖北的人也多,朱翊鈞便多問了些。
這幾年的年景如何。
行商的過路人多嗎。
包括,官府對百姓的課稅,都問了。
不過,這掌櫃的也聰明,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都不說……特別是涉及到了地方稅收這個問題。
民間多言。
天下兩本賬。
一本在朝廷,這是大明朝的公賬。
一本在地方,這是地方官府的私賬。
朝廷算的總賬,地方顧著自家的鍋臺……
朱翊鈞與掌櫃的聊的越深 ,越發現掌櫃的開始挑著好話說了。
什麼官府的哪個哪個官員,來他店裡面吃過飯,人家正兒八經端著朝廷的飯碗,不僅給了吃飯的銀子,還給了賞銀。
而後,又是一改,剛剛徭役的說法,說自己記混了。
說白了,朱翊鈞問的越多,這掌櫃的便越感覺不對勁。
府城下來的,為什麼會去問府上的稅收呢。
這……
這是北京城來的。
想到這一點後,掌櫃的開始胡謅了。
而朱翊鈞也知道從這掌櫃的這裡,也聽不到什麼稀奇事了,便起身,讓張國之付賬,隨後又打包了一百個驢肉火燒,帶出集鎮。
外面還有五十多個兄弟沒吃飯呢。
朱翊鈞在前面走著,張國之在後面跟著。
最後的五個護衛抱著沉甸甸的布囊,裡頭百餘個驢肉火燒還冒著熱氣。
剛出了集市,卻見集市外圍老槐樹下,那個李保正翹著二郎腿坐在竹凳上,面前矮桌上擺著青瓷酒壺和切得齊整的驢肉,琥珀色的酒液正順著杯沿往下淌。
李保正仰頭飲盡杯中酒,喉結滾動間發出滿足的悶哼,渾濁的眼珠卻盯著集市外不遠處那隊不速之客的人身上。
而那幫不速之客,正是喬裝打扮的逡滦l。
待李保正瞥見朱翊鈞帶著人走出集市,趕忙起身,只見他扯了扯皺巴巴的皂色公服,踩著歪斜的皂靴快步迎上來,腰間銅鈴鐺隨著步伐叮噹作響:“哎喲公子留步,老漢這壺梨花白可是陳了三年的,不賞臉喝兩盅……”
朱翊鈞身後的張國之下意識按緊刀柄,一個側身擋在了朱翊鈞的面前。
“保正有話直說,我們還要趕路。”
李保正肥厚的手掌在油膩的衣襟上蹭了蹭,乾笑著道:“公子打京城來的吧……”
張國之剛想說話,卻聽他身後的陛下竟然開口道:“你如何得知的。”
“公子,您往腳下看……”
朱翊鈞一低頭。
愣了片刻。
靴子,忘換了……主要是沒有合腳舒服的……
“公子,喝兩盅。”
“我從不飲酒。”朱翊鈞再次回覆。
“公子啊,我在腰山鎮這集市上當保正到了二十年了,從嘉靖三十五年到如今,我知道的事情多啊,您問我,絕對受益匪湣!�
“聽掌櫃的說,你戍過邊。”
“也不是戍邊,是嘉靖二十九年,跟蒙古韃子打過仗,僥倖殺了兩個韃子,這不才當上了保正嗎……”
朱翊鈞聽完,回頭看了一眼集市的方向。
“想必,那掌櫃的派夥計告訴你,我們二人談了什麼事情了吧,怪不得,等他做火燒得時候,那麼慢……”朱翊鈞笑著說道。
“是啊,公子,您非常聰明…… 怪不得大明朝這些年,有那麼大的變化。”李保正說著,稍稍躬身,算是行了一禮。
李保正的話,讓身前的張國之臉色大變……
自己等人表現那麼明顯嗎。
一個基層的幹部,就兩個照面,一些不太明顯的資訊,就能判斷出來朱翊鈞的身份了。
朱翊鈞慢慢推開了擋在身前的張國之,而後看著這個滿臉橫肉,大明朝都不在冊的小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您懂。”
朱翊鈞停頓片刻後,看著這個李保正:“你跟誰說了。”
“誰也沒有說,小的也會騎馬,若是貴人不放心,小的可以跟著貴人們走出保定地界,等到貴人您放心了,再將小的放回來,若是,嫌棄帶著礙事,這位大人,可以把小的給殺了……”李保正說著,看向了正一臉凶神惡煞盯著自己的張國之。
民間安全嗎。
不安全。
特別是老朱家的皇帝,非常不安全。
白蓮教剿了兩百年,還是存在的,雖然現在不成氣候,沒有什麼大的勢力,但糾結百十號不明情況的百姓,去截殺一個朱家皇帝,也沒有什麼難度……
主要是影響惡劣。
而李保正清楚,自己說出這句話的後果,不過,他還是說了。
最主要的是,他拿不準啊。
而當他把話說完之後,才能拿得準。
只因為他話一出口,面前眾人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
朱翊鈞目光如鷹隼般審視著李保正,寒風捲起集市角落的枯葉,在三人之間打著旋。
他身後的逡滦l們悄然散開,形成半包圍之勢,腰間繡春刀的寒芒若隱若現。
“你倒是有幾分膽識。但僅憑一雙靴子就妄加揣測,未免兒戲。”
“公子可知,這腰山鎮二十年裡見過的達官顯貴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敢像您這般,把這麼名貴的靴子踏得滿是泥汙的,獨你一人,再者說,若不是身份貴重,何必帶這麼多‘護院’?又何必對吃飯店鋪裡面的動靜如此在意?”
“你方才說知曉許多事?”
“回貴人話,小的知道的很多,也能跟貴人當個引路人。”
張國之聽完趕忙訓斥。
“我們已經探好路了,用不著你。”
“怪不得,這一個月,街市裡面,來了那麼多騎官馬的趕路人……原來是探路。”
“攀龍附鳳的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若是爬的太高,可是容易栽跟頭的……”朱翊鈞看著這個保正,冷聲道。
“我就守著腰山鎮,可沒有什麼大的志向……貴人莫要高看了小的……”
第683章 天子南巡 8
朱翊鈞不是一個嗜殺的人。
他帶上了這個李保正。
在歷史的長河中,總有無數不為人知的故事被歲月掩埋。
世人皆知王侯將相,卻對於芸芸眾生,萬千黎民,所知甚少。
但,王侯將相,皆出自於芸芸眾生。
隱藏在朝堂權峙c市井煙火間的秘辛,如同蒙塵的明珠,等待著被人拾起……不過,芸芸眾生的故事,寫滿了辛酸苦辣,別人撿到了這個故事,也會將之丟棄一旁,轉而去研究,王侯為何為王侯,將相如何成將相。
塵土飛揚的官道上,一大隊駿馬如黑色的洪流般疾馳而過。
朱翊鈞騎在隊伍最前方,玄色披風隨著風獵獵作響,眉眼間盡是上位者的威嚴與冷峻。
而被他帶上的李保正正在馬隊的最後面。
馬蹄聲漸緩,一座古樸的小鎮出現在眼前……
朱翊鈞勒住馬怼�
眾人紛紛停下。
這個時候,李保正才催馬靠近貴人。
“貴人,這便是清河鎮,別看它如今看著普通,早些年可是南北商道的重要驛站。那時車馬如龍,茶樓酒肆裡整日熱鬧非凡,往來的商客都愛在這兒歇腳。只是後來商道改了,這鎮子才慢慢冷清下來。”
朱翊鈞勒住砝K,目光掃過斑駁的牆面與稀疏的行人,微微頷首。
隊伍穿過幾條狹窄的街道,來到一處簡陋的小草屋前。
這草屋搭建在路邊的小水溪旁,原本是供沿途路人避雨歇腳之用,此刻倒成了他們臨時停留之所。
朱翊鈞下馬,隨意找了個石凳坐下,伸手接過侍衛遞來的水囊輕抿一口。
李保正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
“那家客棧的掌櫃,說了不少你的好話,看來你這個保正當的,還是很得民心的嗎。”
李保正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連忙作揖:“貴人謬讚,做生意的人,向來八面玲瓏,評價他家主顧的時候,大多數都是好話,更何況哪個掌櫃的向來仗義,他看出貴人的不凡,自然是會為小的說更多好話的……”
這種明明白白的對話。
朱翊鈞在朝堂上是很少聽到的。
朱翊鈞挑眉,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說吧,你在那腰山鎮當差,可曾遇到什麼趣事?這一方水土,民情究竟如何?”
李保正思索片刻,開口道:“回貴人話,鄰里之間事情繁雜瑣碎。就拿這附近幾個鎮子來說,百姓們靠著幾畝薄田或是做點小生意度日,雖說日子清貧,但也安穩……”
“偶爾會有些爭端,鄰里間為了地界、水源起爭執,小的就得去調解。不過大多時候,大家也都講道理,說開了也就沒事了。”
“當然,小的也不敢欺瞞貴人,這個說開,有的時候是要用拳頭的……”
人是一種動物,有好人,便有壞人 ,壞人欺負好人,卻又怕比他更壞的,這是一個輪迴,在村鎮之間,雖然有宗老問話,管事,但,拳頭最硬的人,說話往往也有分量。
以理服人大善,但,也必須要略懂拳腳。
李保正說的很明白,但朱翊鈞聽完也不生氣,反而更是對其高看了一眼。
將事物原本的一面,展現出來,不遮遮掩掩。
“你身為保正,雖官職低微,卻也責任重大。莫要辜負了百姓的信任,更不可與那些貪官汙吏同流合汙。”
“貴人教訓的是,小的定當盡心竭力,當好這個差,替貴人照顧好腰山鎮四萬餘名百姓。”
朱翊鈞看向李保正。
“忘了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回貴人話,小的李牧之……”
朱翊鈞聞言,非常詫異,眼瞅著你一臉橫肉,長滿麻子,應該叫李麻子,或者李二麻。
竟也會叫牧之。
杜甫的字。
與牧之高會,齊山詩酒,謫仙同載,採石風濤……
“你真的叫李牧之。”
“回貴人的話,小的就是叫李牧之。”
“你可知這是唐時詩人杜甫的字號。”
“小的知道,貴人覺得,杜甫用的,小人便用不得嗎,實不相瞞,在腰山鎮,杜甫沒有小人的名號大。”
朱翊鈞聞言,哈哈大笑:“有趣,有趣……頗有道理……”
而此時站在一邊的張國之,看著大明朝的天,跟著一個大明朝沒有品級的小吏,保正在這裡說說笑笑,多少有一些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