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李成梁又在表忠心。
可忠心,永遠不是用嘴說出來的。
李成梁的忠心,在朱翊鈞這裡是經不起考驗的,把他跟吳三桂位置對換,他甚至沒有人家吳三桂忠君愛國。
朱翊鈞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抬手示意李成梁起身,語氣舒緩地說道:“愛卿,不必多禮。你且起來,朕還有話與你說。”
李成梁緩緩起身,垂手恭立一旁。
朱翊鈞微微仰起頭,似是陷入回憶,嘴角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說起昨日,朕與子茂在西苑操練場比弓射。那距離著實不短,朕十射四中,本以為也算尚可……”
“哪曾想,子茂竟哈哈大笑,直言朕這射術在薊門邊軍之中,吃飯,都上不了桌,要蹲在一旁吃……”
李成梁聽聞,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心中暗叫不好,自己這兒子實在是口無遮攔。
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朱翊鈞接著說道:“而後,他竟還往後撤了十餘步,十射十中……”
“朕大為震驚,你啊,教子有方啊……”朱翊鈞說到此處,笑著搖了搖頭,臉上並無半分惱怒之意 ,反而像是覺得有些有趣。
李成梁滿心疑惑,一時摸不清陛下的心思,只能硬著頭皮說道:“犬子實在是不懂規矩,衝撞了陛下,望陛下恕罪。”
朱翊鈞擺了擺手,笑道:“無妨,子茂直率,朕知道他並無惡意……”
“他有這等本事,朕心中歡喜還來不及呢,怎會受到衝撞呢,朕今日提及此事,是想告訴您,贏不了你的兒子,朕要贏你,明日,你,我,靖國公,君臣三人,也去西苑比一比……”
“是,陛下,臣老邁了,肯定是比不過陛下的。"
"還沒有比,怎麼就說要輸呢……”說著,朱翊鈞像是想到了什麼事情,轉頭看向一旁的馮保道:“哎,對了,朕賜給寧國公,靖國公的府邸準備的怎麼樣了。”
一旁的馮保聞言,趕忙答道:“陛下,正在收拾,不出三日,兩位國公爺便能住進去了。”
“在等三日吧,寧國公……”
“臣在。”
“朕還有要事,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臣告退……”說著,李成梁便慢慢的退出了乾清宮。
而後,李成梁沿著宮道緩緩前行。
宮牆高聳,寂靜無聲,唯有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
說實話,這個時候李成梁的內心啊,五味雜陳,七上八下的。
剛走到宮門口,就看見李如松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匆匆趕來。
他看到父親從皇宮出來,趕忙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拱手行禮:“父親。”
李成梁看著兒子,眉頭微皺:“你來宮裡邊幹什麼?”
李如松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神色,說道:“陛下召……”
“父親還不知道吧?兒子在今日便已經得到了旨意,掛了薊門的官印,以後我就是薊門的總兵了,掌管十數萬大軍了,比你當年管的還要多……”
李成梁心中一震,旋即露出欣慰之色,鬆了一口氣道:“好啊,你當了薊門的總兵,好呀,薊門離北京城也不遠,日後你回來的機會也多。趕緊去吧,別讓陛下久等了……”
李如松應了一聲,剛要進宮,卻被李成梁叫住。
李成梁將他悄悄拉到一邊,神色凝重地低聲說道:“兒啊,以後陛下再跟你比射箭,你可要輸。”
“陛下箭術比不過我,我為何要輸……”
“因為在大明朝,沒有人能贏陛下。”
聽著李成梁的話,李如松滿臉不屑,他輕笑一聲:“父親啊,我平時雖然莽撞了些,但你真當孩兒沒腦子啊……”
“孩兒就對父親說一句話,輸給陛下的人太多了,贏陛下的人就我一個……”
“陛下不會記得輸給他的人,只會記得贏他的人……”
“還有啊,忠帐菑男难e面出來的,不是找幾個師爺,天天把表忠心的奏章寫的天花亂墜就是忠樟恕�
“父親,你真的老了,你拍馬屁的那一套都落伍了……”
“陛下看重的是真本事,我若故意輸,反倒顯得我虛偽。”
而聽著李如松的話後,李成梁如遭雷擊,說的還真有點道理……怪不得陛下今日提及此事,沒有絲毫不快。
“更何況,我是帶兵的將領,陛下是真龍天子,他用得著弓馬騎射,都要強過他麾下的將領嗎……我贏了,陛下高興,我輸了,陛下不會高興的,這不就告訴陛下,我薊門邊軍一幫酒囊飯袋嗎……”
“大明朝每年花了那麼多銀子,就養一幫酒囊飯袋嗎?”
“不說了不說了,爹啊,我見了陛下之後,就回薊門了,你好生在北京城待著,千萬不敢跟兒子們惹事啊,別讓兒子們戰場上的腥風血雨都躲過去了,最後栽倒老子身上……”
李成梁聽完李如松的話後,想要發火,可一瞧這是皇宮外面啊,地點有些不合適,當下他只能低聲說道:“你……跟父親說話這樣可以,在陛下那裡收斂著點,現在你爹我啊,也怕你連累了我……”
李如松與父親李成梁一番交談後,整了整衣冠,大步邁進皇宮。
在一名小太監的引領下,他沿著熟悉的宮道,向著乾清宮走去。
不多時,便來到了乾清宮。
李如松邁進大殿,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臣李如松,叩見陛下。”
“平身吧。”朱翊鈞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溫和中帶著幾分威嚴。
李如松站起身,垂手而立。
朱翊鈞看著他,目光中透著幾分審視與期許,緩緩開口道:“你即將離京,今日召你前來,有些話,朕想與你講講……“
“你父親剛才與朕談論許久,提及諸多為將之道,說能征善戰、足智多帧⒅诬妵烂魇浅蔀橐淮麑⒌谋匾獥l件,可在朕看來,這只是基礎,要想在史書上留名,讓後世子孫人盡皆知,還有一個必要的條件……”
“陛下,還要有什麼?”
“要活得長……”
聽到皇帝陛下的話,李如松明顯一愣,蒙圈了,活得長,自己老爹就活的更長了,現在還能單獨領兵嗎?
說白了,朱翊鈞也怕李如松當上薊門的總兵,甚至之後,去遼東擔任總兵,突然有一天來了緊急軍報,李如松掛了……
“戰場兇險,能征善戰者或許一戰成名,卻也可能早早馬革裹屍……”
“足智多终撸搽y免百密一疏……”
…………
片刻後,李如松拱手道:“陛下一番話,令臣茅塞頓開。臣以前只想著在戰場上勇猛殺敵、揚名立萬,卻沒從這等長遠角度思量。往後,臣定在奮勇作戰之時,保全自身。”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你能明白就好。朕對你寄予厚望,薊門重地,關乎京師安危,你身為總兵,責任重大……“
“臣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李如松語氣堅定,眼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
“嗯,下去準備吧。薊門那邊的事務繁雜,你儘早赴任,有什麼難處,及時上奏。”
“是,陛下,不過陛下,臣還有一言,實在是不吐不快……懇請陛下恕罪……”
“說。”
“陛下,那個冠軍侯霍去病,好像就是年紀輕輕就死掉了,可他的威名還是流傳百世之外啊……”
現在輪到皇帝陛下愣神,蒙圈了……
還真是。
人家活得不長,照樣流芳千古啊。
“這個嗎?事情總是有例外的……冠軍侯這個例子,咱們就不舉了,咱們還是要舉廉頗,李靖……不要鑽牛角尖嗎……”
“是,陛下,臣讀書少,不會說話,陛下莫怪,不過,臣六歲之時,最先認識的四個字,便是忠君愛國……臣即便是死,也是死在為陛下,為大明衝鋒的路上,無怨無悔……”
這個時候,李成梁若是在場,只怕麻的更厲害。
在跟皇帝相處的方式上,他與他兒子相比,就像是個三歲的稚童一般……
第614章 青出於藍
朱翊鈞聽完李如松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感動。
這是真感動了。
朱翊鈞腦海中莫名閃過一種奇妙的錯覺,彷彿在另外一個時空裡,李如松也曾站在這乾清宮中,對著那位神宗皇帝,說出同樣赤盏脑捳Z……
且最終一語成讖,真的死在了為大明衝鋒的路上……
朱翊鈞盯著李如松,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來。
面龐方正,輪廓硬朗,濃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著堅毅與果敢……
“卿能有此忠心,實乃我大明之幸,朕心甚慰。往後在薊門,萬事多加小心,朕盼著你能立下赫赫戰功,平安歸來繼承你父親的爵位……”
“好了,你下去準備吧。儘早趕赴薊門,朕等著你的好訊息。”
李如松再次跪地叩謝,這才轉身,邁著沉穩有力的步伐,大步走出了乾清宮。
而等到李如松離開乾清宮後。
朱翊鈞轉過頭對著馮保說道:“大伴,你覺得李如松,與其父有何不同?”
馮保聞言,略微沉思,片刻後答道:“青出於藍,赤崭酢�
青出於藍源於荀子勸學,原意是靛青是從蓼藍裡提煉出來的,但是顏色比蓼藍更深……而赤崭酰瑒t不拐彎說出,他的忠斩仁潜人獜姾芏唷�
朱翊鈞聞言滿意的點了點頭。
“驕縱之將,在最初的時候,也是赤盏摹贿^,李如松的底子比他父親好很多,可堪大用。”
“是啊,陛下,可堪大用啊。”
“對了,大伴,前兩年李成梁送給你的兩個羅斯女,你是如何處置的啊。”
“陛下,養在宅子裡面,好吃好喝的供著呢。”
“送她們二人給朕的李成梁,已經到了朕的身邊當寧國公了,朕呢,也實在不好意思拒絕他的美意了,你把她們二人送到西苑去吧……悄悄地送……”朱翊鈞低聲說道。
“是,陛下。”馮保趕忙應道。
那兩個羅斯女,到了馮保地手中後,那可就是兩個燙手的山芋啊。
他先是讓宮裡面的女官去查驗了身體,雖然身材高大,但構造什麼的也並無不同,女官得出結論,完璧之身。
自那之後,馮保便是迎來了兩個祖宗。
誰知道皇帝陛下會不會突然想起來,所以,他在自己的宅院中,特別劃出了一片院子,安置這兩個羅斯女,不允許任何男人出入,包括他自己……
現在送到西苑去,馮保也鬆了一口氣……
而這邊,李如松離開了乾清宮,徑直返回驛站。
實際上,今日被皇帝陛下召見,陛下說了那麼多,就是在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再帶軍衝鋒了。
這是關心。
來自皇帝陛下的關心……這大明朝的武將,應該也是頭一份了。
北京城炙熱的風已經開始吹起來了,但李如松卻沒有感覺到炎熱,因為他的內心也燒了起來………
回到驛站之後,他歸心似箭,就想著早些進入狀態,為陛下效命,一刻也不願耽擱,迅速備好快馬,帶著十幾個親兵,便匆匆離開了驛站,踏上了返回薊門的路途……
當他們路經德勝門時,李如松猛地勒住砝K,目光被城門前一個白白胖胖的守兵所吸引。
此人看著十分眼熟,李如松不禁停下馬匹,緊緊盯著那個兵卒打量了好一會……
那白白胖胖的兵卒也察覺到有人注視自己,抬眼朝李如松這邊看來。這一看,他瞬間認出了李如松,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嘴唇囁嚅,支支吾吾地說道:“少……少將軍。”
就這一聲稱呼,讓李如松瞬間想起來了,眼前這人竟是當年跟在自己父親身邊的奴兒……
努爾哈赤……
李如松心中暗暗一驚,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
他只是朝著奴兒哈赤點了點頭,便一夾馬腹,駕馬而去,再沒多說一句話。
在策馬離開的路上,李如松心中暗自思忖:“父親這麼多年不是白混的,手眼通天啊,竟然能把自己身邊的一個奴婢都安排到北京城來吃公糧……以後自己這個兒子跟他說話,還是要客氣一些的……”
當然,李如松當然不知道努爾哈赤這個編制,是硬給的,不要都不行……
而這個努爾哈赤,也就是李健州見到自家少將軍遠去的背影,有些失神……
………………
萬曆八年六月十六,杭州城徽衷邳S梅暑氣裡。
按察副使王道成坐在馬車轉過清河坊時,官服後襟已洇出深青汗漬。
石板路蒸騰的熱浪裹著吆有葰鈸涿娑鴣恚诌叢杷溜h出龍井新芽的澀香,與牢獄裡帶回來的腐黴味在鼻腔裡攪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