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大爷
徐青河领着陈砚轻手轻脚走到徐鸿渐面前,弯下身子,轻声道:“老爷,陈大人来了。”
徐鸿渐缓缓睁开早已皱巴的眼皮,看向眼前那如同青松般挺拔的少年,目光落在陈砚那张稚嫩的脸上,感慨道:“真年轻啊。”
至此,陈砚才真正发觉徐鸿渐老了。
躺在椅子上,身上虽盖了毯子,依旧无法掩盖身子的干瘪。
陈砚见徐鸿渐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见他,都是一副处变不惊之态,能听到的他的事迹,均是老谋深算。
他在来的路上,想到了种种会见徐鸿渐后与其争锋相对的情形,万万没料徐鸿渐一开口,便是英雄迟暮的萧索。
陈砚对徐鸿渐行了礼,道:“下官奉皇命给徐大人送人参。”
徐鸿渐伸出一只枯槁的手,从陈砚手里接过那个盒子后,转手递给徐青河,又躺下,全程下来,身子竟连动都未动。
转头又对徐青河道:“给陈三元搬把椅子。”
徐青河端了把椅子放到徐鸿渐的躺椅旁边,让陈砚坐下。
陈砚看了眼那铺着锦缎坐垫的椅子,直接跨步走了过去。
“早在你来京前,我就知晓你,只是没料到你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徐鸿渐仿若家中长辈般夸赞晚辈。
至于如何知晓,也不需明说。
陈砚颔首,不卑不亢道:“下官在平兴县时,也已听闻徐大人。”
徐鸿渐深深看了陈砚一眼,慢悠悠道:“高坚心胸狭窄,眼里容不得沙子,若当初他能将你纳入高家门下,也就不会有后来种种。”
陈砚不置可否。
当初就是他不愿投靠高家,才有了后来的高家针对。
第395章 看透
此时已没必要与徐鸿渐争论这些事。
当初的他从高坚那儿听到当朝首辅徐鸿渐时,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让他记忆犹新。
徐鸿渐始终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让他畏惧,激励他成长。
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唯有拼尽全力,才是对徐鸿渐最崇高的敬意。
此刻再面对当年的恐惧,内心已平静无波。
“对于天子而言,你这把刀着实锋利,用着也顺手。”
徐鸿渐话锋一转,平和的双眼突然多了一抹精光,竟一扫此前老态。
陈砚心头一凛,只觉眼前这位依旧是那把控朝局多年的首辅。
而此刻,这位首辅此刻正式对他露出攻击之态。
“可惜,刀再锋利也只是被人拿捏的武器,随时都可被抛弃。”徐鸿渐目光越发凌厉:“颠覆天下可不是一把刀能办到的。”
陈砚心头猛跳,只觉自己被看穿。
他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从未敢与他人诉说的秘密,竟被徐鸿渐看透了。
这一刻,当年初听高坚提及当朝首辅时的恐惧,再次突破心底深处的桎梏,扎根于心脏,沿着浑身血液野蛮生长。
徐鸿渐缓缓坐起身,双眼的光仿佛要透过陈砚的层层伪装,直直看向他的内心:“从你敲响登闻鼓,在大殿上状告焦志行,我就知你虽表面恭顺,实则内心对君主无半分敬畏。你虽在科举一途尤其突出,甚至取得三元及第的战绩,然你从心底里不信圣人言。”
他双眼微眯:“你陈砚想要毁灭如今的一切,你才是那个最该被抹杀的异类。”
陈砚耳边是自己血液奔腾的声音,他的心不可遏制地颤抖。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原来他早就暴露了。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徐鸿渐已经被拽了下来。
陈砚身子停得笔直,虽内心恐惧,目光却不闪不避:“下官是天子的刀,与你等岂会相同?”
纵使徐鸿渐看透了,他陈砚也不会认。
徐鸿渐目光更添几分锐利:“你的话语可以伪装,可以欺骗他人,你的眼神却是无所畏惧,你敢于直视我,敢于直视天子,你从不认可尊卑。”
陈砚喉咙颤抖几下,并未开口。
“天子极力想要从我的羽翼下逃脱,想要独自去面对外面的风雨。他以为自己拿了把最锐利的刀,殊不知这把刀会噬主。为了护你,他竟能将我等关在宫中一个月,独自一人处理国之大事,却不知,与我相比,你才是那个更该不顾一切除掉的。”
徐鸿渐拿起躺椅旁搁着的拐杖,猛地抬起,往陈砚一指,那气势仿若要将陈砚刺穿:“我大梁绝不会允许你这等乱臣贼子存在!”
那拐杖只要再往前一寸,便能戳到陈砚。
陈砚双眼移到拐杖的端部,紫檀木制成的龙头拐杖,表面依旧贵重无比,可端部已被磨烂了,若不抬起来,旁人根本无法发现。
陈砚扬唇,依旧是和善的笑容:“徐大人年前就该去西北赴任了。”
徐鸿渐神情有一瞬的凝滞,旋即收敛了气势,将拐杖放下,冷笑:“你很得意,以为打倒我的是你?错了,打倒我的是急于掌权的天子。若没他处处阻拦,你在松奉早已丧命,今日又如何能坐在我的对面?”
想到过去一年多天子的猛烈攻势,徐鸿渐眼中闪过浓浓的不甘。
当今天子本该是他最听话的学生,可惜这个学生长大了,还未有足够的实力就急于反抗他。
加之太子一事,他们师生二人彻底决裂,哪怕后来他看出陈砚的异常,天子也不会再听他一言。
他自升上首辅之位,就知自己早晚会被后面的人拉下来。
可他万万没料到,打倒他的竟是陈砚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
陈砚在平兴县时,竟能从高坚的攻势下逃脱,待来到京城,还能一次次逃过他徐鸿渐为其设下的死局。
初见时,陈砚尚且稚嫩,到了今日,在他徐鸿渐面前,陈砚竟丝毫不露怯,甚至还能将他的试探全给挡回去。
只三年时间,陈砚竟已成长至此。
再给他十年、二十年,陈砚会成长到何等程度?
即便再过三十年,陈砚也不到五十岁,如今朝堂上绝大多数到了那时都或退或死了。
这就是徐鸿渐最忌惮陈砚之处。
一旦他熬到前面再没有人,又会将整个大梁带入何等深渊?
若高坚在无法招揽陈砚后,不顾一切绞杀陈砚,若他没有牺牲太子,也就不会让陈砚成长至此。
焦志行和刘守仁那两个蠢货是拦不住陈砚的,更不会拦。
好在,他亲手为陈砚挑了个对手。
想到胡益,徐鸿渐再次恢复从容。
他笑道:“你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抗衡整个天下?张太岳在万历朝权势如何?纵使他能压制天下官员十年,待他死后,他改革的一切尽皆被推翻,终生努力,尽数化为泡影。”
再撩眼皮,眼中尽是讽刺:“你比之张太岳如何?”
闻言,陈砚放下心,回之一笑:“云泥之别。”
“你既有此等觉悟,便要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陈砚笑道:“下官忠君爱民,何来不该有的念头?”
徐鸿渐有些恼怒,捏紧了拐杖上的龙头,盯着陈砚:“你心中敬重的,究竟是什么?”
面对眼前暴怒的年迈雄狮的咆哮,陈砚沉吟片刻后,最终决定用坦诚对他表示敬意:“我最敬重的,是这个民族,是民族中被你等挂在嘴边却总是遗忘的百姓。”
徐鸿渐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陈砚的毫不避讳让徐鸿渐确认他所言是真心话。
徐鸿渐轻笑出声,旋即变成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陈砚皱眉:“你觉得很可笑?”
徐鸿渐摆摆手,竟又躺了回去,随着他的笑声,椅子慢慢摇晃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徐鸿渐的笑声。
笑声传到书房外面,传到守在外面的徐家人耳中,让徐家人面面相觑,竟有些不知所措。
笑声渐渐停歇,徐鸿渐已涨红了脸。
“今日我可在此下定论,你会成为整个士族公敌,你与你的亲眷宗族终会被清算。”
陈砚起身,走到徐鸿渐身边,弯下腰,压低声音问道:“你任首辅多年,与长工又有何异?”
徐鸿渐猛得抬眼看向陈砚,却见陈砚已站直身子,往后退两步,笑道:“我的下场如何,你是看不到了,你的下场如何,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第396章 大奸似忠
徐鸿渐鼻腔扩大一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就是这目无一切的眼神,让他怒火上涌。
徐鸿渐竟抓着龙头拐杖直直朝着陈砚打去。
龙头拐杖,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乃是徐鸿渐两朝帝师至高荣誉。
陈砚不闪不避,桀骜地盯着徐鸿渐,竟让徐鸿渐难得有一瞬的清明,拐杖在碰上陈砚官袍之际生生顿住。
徐鸿渐深吸口气,再重重呼出,瞬间失控的情绪在这一瞬平复。
“你很聪慧,知老夫此时打你,是公然向天子挑衅,便刻意激怒老夫。”
徐鸿渐抓紧了龙头拐杖,仿若要将其捏碎。
天子不会拿他如何,可徐家人,乃至徐族众人就不一定了。
“你陈砚不过一人,就妄图破坏祖制,来个什么开海,竟还将年纪当成筹码,须知老夫这一生见过的惊才绝艳之人无数,多的是年纪轻轻就丧命者。”
徐鸿渐眸光森冷:“老夫就必会顶住西北的寒风,看着你陈砚一步步走上末路!”
历朝历代多少妄图改革之人,谁成功过?谁又有好下场?
“能立于朝堂之上众臣子,谁不是花费十几二十年,甚至三四十年一步步爬上来,你陈砚不过一个地方官,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懂这泱泱大国的治理之道?!”
徐鸿渐浑身气势大开,仿若再次在陈砚面前竖起一座高山,要将陈砚压下去。
陈砚只一抬眼,眼中已是无尽的讥诮:“若下官没去松奉,若下官没见到松奉百姓的惨状,若下官没见那一艘艘往外运东西的大船,下官真要被徐大人给唬住了。大奸似忠,不外徐大人如此。”
分明是贪恋权力,借此中饱私囊罢了。
若不开海,以徐鸿渐为代表的几大家族就可尽情走私大把捞钱,一旦开海,银子尽数入国库,便可用于民生、军政,他们能捞的银子就会大把减少。
只要能维持所谓祖制,维持所谓的稳定,士族才能躺在百姓身上吸血,能大把地往自己怀里捞银子。
变革为何总是失败?
就是因为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拼尽全力抵制、阻挠,大肆批判,最终让整个王朝积重难返,只能一步步走向灭亡。
待到底层百姓活不下去,奋起反抗,打破旧王朝,重建新王朝,再来一波新的循环。
最开始,他以为拉下徐鸿渐,就可肃清朝堂。
可事实是,徐鸿渐倒下后,就会有个胡益站起来,再次形成新的朋党,朝堂之上依旧是三派鼎立,互相攻讦争斗。
三派互相牵制,天子就可使用至高无上的皇权——裁决权。
这是天子乐见其成的,接下来,天子只需均衡三方势力,谁冒头便打谁,就可将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为了皇权的稳定,三派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中,待一派壮大到其他两派再压不住,权力便会再次失衡,又会陷入皇权与相权之争。
哪怕他开海成功,也只能让众人看一眼世界。
想要让华夏彻底站上世界之巅,就需让所有人的精力放在与他国的相争上,而不是内斗。
皇权、文臣等各方权利都需被牵制被削弱。
而这等想法一旦被发现,他陈砚就会是整个封建王朝的敌人。
徐鸿渐光是看出他想改革,就要抹杀他,甚至一口一个异类喊着。
天子如今虽器重他,一旦他威胁到天子的皇权,天子必定毫不犹豫将他抹杀。
封建制度,正如徐鸿渐般垂垂老矣,却又顽强。
自如今这些日子,陈砚看到自己弹劾徐鸿渐后朝堂的重重变化,心中极其失望。
哪怕去各家威胁,以强势之姿要他们开海,心中并未有丝毫的爽快。
此前心中那模模糊糊的想法,就在这些日子里逐渐破土,渐渐生长。
上一篇:大唐皇长孙:皇爷爷!你吃鸡排吗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