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延安来了个年轻人 第36章

作者:半江瑟瑟

  “……凯丰不同意毛泽东的观点,在会前他曾几次找聂荣臻谈话,要其在会上支持博古。当他听到毛泽东提出要检讨军事路线时,说毛泽东“你懂得什么马列主义,你顶多是看了些《孙子兵法》!”毛泽东后来多次谈到此事。他对朋友说:遵义会议时,凯丰说我打仗的方法不高明,是照着两本书去打的,一本是《三国演义》,一本是《孙子兵法》。其实,打仗的事,怎么照书本去打?那时,这两本书,我只看过一本一《三国演义》。另一本《孙子兵法》,当时我并没看过。那个同志硬说我看过。我问他《孙子兵法》有几篇?第一篇的题目叫什么?他答不上来。其实他也没看过。从那以后,倒是逼着我翻了翻《孙子兵法》……”

  “……如果将上面的问题再追究溯源一下,那么我认为问题可以追溯到中共二大,那个时候缺乏资金的党组织决定接受共产国际的拨款,但拿人手软,自那个时候起,我们中国共产党就成为了共产国际的下属机构。然后在国共合作期间,鲍罗婷把我们卖给了蒋介石,在武汉又把我们卖给了汪精卫……”

  “……在我看来,当前党内的许多同志对苏联有一种主观的神话色彩。好像因为苏联是第一个社会主义革命的国家,所以苏联的一切都是好的,苏联的一切都值得我们搬照过来一字不差的模仿和组从,这违背了我们实事求是的理念和主张。‘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南方的橘子搬到北方尚且不能开花结果,中国作为一个上千万平方公里,拥有四万万人口的世界大国,苏联的经验又怎么能完全适和我们这边呢?鞋子合不合脚,要自己穿上,走一走路才能知道。现在苏联用马列主义为自己做好了一双鞋子,我们中国革命者的任务不是照着苏联的鞋子再一摸一样的做一双,而是也应当利用马克思

主义,参考一些苏联同志们做鞋子的对我们有好处的经验和思路,做出来一双适和我们中国人双脚的,能够很好走路的鞋子,这一点我愿意成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我们党在民众运动中,有严重的关门主义、高慢的宗派主义和冒险主义的传统倾向。陈独秀尾巴主义的复活是不能容许的,这是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在无产阶级队伍中的反映。降低党的立场,模糊党的面目,牺牲工农利益去适合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要求,将必然引导革命趋于失败。我们的要求是实行坚决的革命政策,争取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彻底胜利。但也有的同志,对革命的力量是要求纯粹又纯粹,革命的道路是要笔直又笔直。圣经上载了的才是对的,民族资产阶级是全部永世反革命了。对于富农,一步也不能退让:对于黄色工会,只有同它拼命;如果同蔡廷错握手的话,那必须在握手的瞬间骂他一句反革命;哪有猫儿不吃油,哪有军阀不是反革命……”

  “……当前我们党的主要政策是民主革命方向到社会主义方向的转变。民主革命中将有几个发展阶段,都在民主共和国口号下面。从资产阶级占优势到无产阶级占优势,这是一个斗争的长过程,争取领导权的过程,依靠着共产党对无产阶级觉悟程度组织程度的提高,对农民、城市小资产阶级觉悟程度组织程度的提高。无产阶级的坚固的同盟者是农民,其次是城市小资产阶级。同我们争领导权的是资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动摇和不彻底性的克服,依靠群众的力量和正确的政策,否则资产阶级将反过来克服无产阶级。当前苏联的斯大林同志已经在提倡一国革命论,要在苏联先建成社会主义。那我们中国共产党员也努力一下,争取在中国也建成社会主义好了……”

  “……我相信,在毛泽东同志的带领下,我们中国共产党有本领把革命逐步地推向前进,但没有本领把全国的坏事在一个早晨去掉干净。我们说当前革命的方向是向着和平、民主和抗战,但革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广大的人民群众都能过上好日子,让我们的国家不再遭受帝国主义的压迫,让广大的无产阶级都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但是实现共产主义的道路很长,当下的生产力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们的有生之年,或者将来的几百年的人们,都看不到共产主义完全实现的那一天。旧毒,污浊,革命进程中的某些波折,以及可能的回头路,都会在将来的路上等着我们,但我们相信,我们中国共产党员,有带领中国的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的能力和水平……”

  “在文章的结尾,送大家毛主席的一句话:在革命困难的时候,我们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谢谢大家。”

  窑洞内只剩下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李润石和周伍豪偶尔低声交换意见的轻语。

  卫辞书全神贯注,将穿越者的认知、后世的史观、对当下局势的深切忧虑以及对这支革命队伍未来的坚定信念,一股脑地倾泻在洁白的A4纸上。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下皱眉凝思,蘸水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又蘸。

  李润石和周伍豪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交换着目光。李润石重新点燃了一支烟,但没有像之前那样烦躁地踱步,而是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地望着奋笔疾书的年轻人。周伍豪则拿起卫辞书写好的部分,逐字逐句仔细阅读,神色时而凝重,时而舒展,看到某些犀利的观点或贴切的比喻,眼中会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贺大姐收拾完碗筷,也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离开。她看着丈夫和周副主席专注的神情,又看看卫辞书那副豁出去的认真劲儿,嘴角噙着一丝温婉而欣慰的笑意。她知道,这小鬼写的东西,怕是会在这黄土高原上掀起不小的波澜。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终于,卫辞书落下最后一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将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稿纸整理好,双手递给周伍豪。

  “主席,总理,贺大姐。我写完了。”卫辞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后的坦然,“写得比较……嗯,比较直接,可能有些地方措辞不够严谨,立场也比较鲜明。请首长们批评指正。”

  周伍豪接过稿纸,没有立刻看,而是温和地笑道:“辛苦了,辞书同志。能一口气写出这么多,而且是在这种前提下,很不容易,也很大但。”

  说完这句话,周五好将转目光转向李润石,“主席,您看?”

  李润石掐灭了烟蒂,站起身,从周伍豪手中接过那沓还散发着墨香的稿纸。李润石先是翻看几页,而是掂量了一下分量:“小鬼,你这哪里是没什么毛的刷子?我看你这刷子,毛硬得很,分量也足得很!好!敢说话,敢讲真话,敢讲别人不敢讲、不愿讲的话,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态度,尤其是在当前这个思想混乱的关口!”

  李润石随即开始快速翻阅起来。他的锐利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当看到“拿人手软”、“鲍罗廷把我们卖给了蒋介石、汪精卫”、“苏联的神话色彩”、“做一双适合中国人脚的鞋子”等尖锐措辞时,眉头微微蹙起,但眼神中并无责备,反而是一种深思和认同。

  看到对“关门主义、宗派主义、冒险主义”的批判,以及对“实事求是”、“争取领导权过程”和“民主革命到社会主义转变”的阐述时,他频频点头,甚至用手指在稿纸上轻轻敲击。

  读到“我相信,在毛泽东同志的带领下……”、“送大家毛主席的一句话……”时,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卫辞书一眼,那目光复杂,有欣慰,有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文章的结尾部分。

  良久,李润石放下稿纸,没有立刻评价文章内容,而是踱步到窑洞门口,推开门。清凉的夜风涌入,吹散了部分浓重的烟味。李润石望着外面深邃的夜空和远处山峦的轮廓,一时间没有讲话,仿佛在静静地组织自己的语言。

  “这篇文章……”李润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很尖锐,可能会让一些人坐立不安,甚至跳脚骂娘……”

  说完这句话,李润石转过身,眼神坚定地看向窑洞内的三人:“伍豪同志,我看,这篇文章的核心观点非常鲜明,立场也完全正确,正是我们当前最需要向全党全军讲清楚的问题。它用党史的视角,印证了我们当前路线的正确性,也深刻剖析了错误思潮的根源和危害。特别是关于独立自主、实事求是、以及革命阶段论和领导权问题的论述,一针见血!”

  “当然,有些措辞,比如‘拿人手软’、‘卖’这样的字眼,在正式刊发时,为了团结,可以稍微修饰得委婉些、理论化些,但核心意思不能变。关于共产国际和苏联经验的部分,要讲策略,既要指出教条主义的危害,强调独立自主的必要,也要肯定苏联革命和共产国际的积极作用,避免授人以柄,被扣上反苏的帽子。重点要落在‘中国化’上,落在如何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这一重点问题上。”

  周伍豪赞同地点点头:“主席的意见很中肯。。我看,就以它为基础,结合我们讨论的要点,由主席亲自把关润色,作为一份重要的党内学习材料,尽快印发下去!标题就用辞书同志提的第一个《当我谈中国共产党员的时候我谈些什么》,虽然长点,但很贴切,引人深思。”

  说到这里,周伍豪转头看向卫辞书,补充道:“辞书同志,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接下来,我和主席会负责把这篇文章打磨好。你回去好好休息,航校那边的事情有很多,还有大量工作等着你。组织和思想上的仗,我和主席来打;技术上的仗,你和陈赓同志要顶住!”

  卫辞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也涌起一股暖流和责任感。他挺直腰板:“是!总理!保证完成任务!”

  李润石将稿纸郑重地交给周伍豪:“伍豪同志,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要快!要趁着盐池大捷、防空胜利、整训换装带来的高昂士气,趁热打铁,把思想统一起来!”

  “有些人,总觉得蹲山沟委屈了他们这群‘布尔什维克’,总觉得不打大城市就是保守主义,右倾主义。好啊,就让他们看看,一个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员,应该谈些什么,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是穿草鞋在山沟里发动群众、积蓄力量,还是穿着洋装去大城市享福,是盲目崇拜远方的圣经,还是脚踏实地研究中国的孙子兵法?这篇文章,就是我们的回答!”

  贺大姐也站起身,微笑道:“润石,伍豪同志,你们也早点休息。辞书,回去路上小心点。”

  卫辞书向三位首长敬了个礼,转身走出窑洞。

第七十三章 凯丰上门

  保安城外的临时印刷所彻夜未明,油墨滚子吱呀作响。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黄土高原的薄雾,带着浓重油墨味的《红色中华》特刊被通讯员们塞进背包,策马奔向苏区各个角落。

  头版没有惯常的捷报或社论,只有一行长的惊人的大字标题——《当我谈中国共产党员的时候我谈些什么》,署名处“红军总医院副院长卫辞书”的字样赫然在上。

  卫辞书刚吃过早饭,此时的他站在杨家岭一处小山丘的丘顶上,手里攥着一份还温热的报纸。山下,汽车教导队新一批学员正围着卡车练习启动,引擎的轰鸣声阵阵传来。他目光扫过自己那些近乎叛逆的句子:“拿人手软”、“鲍罗廷把我们卖给了蒋介石、汪精卫”、“做一双适合中国人脚的鞋子”……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的鼓动。卫辞书没想到主席那边连夜把这片文章放了出来,这下子,他在整个苏区想不出名都难。

  最初的涟漪在红一军团驻地荡开。午饭时分,几个识字的战士挤在连部门口的土墙根下,一个老兵磕磕巴巴地念着:“‘也有的同志……对革命的力量是要求纯粹又纯粹,革命的道路是要笔直又笔直……圣经上载了的才是对的……’嘿!这话带劲。当年那些人在瑞金瞎折腾,到最后没有商人敢来瑞金做生意了,同志们连吃饭的盐巴都缺。终于有人替咱们说话了!”

  “这儿这儿!”另一个战士抢过报纸,手指点着一行,“‘当他听到毛泽东提出要检讨军事路线时,说毛泽东“你懂得什么马列主义,你顶多是看了些《孙子兵法》……’没想到毛主席那个时候在中央受了这么多这么大的委屈,幸亏现在又是毛主席管打仗了,不然还要白白牺牲多少同志……”

  你来我往的交流声在黄土墙间回荡,进而引来更多战士好奇的目光。

  当这股风吹进航校简陋的食堂时,刘顺正闷头扒拉着碗里的杂粮饭。旁边突然爆出一声:“顺子!快看!卫教练上报纸了!骂那些‘洋和尚’念歪经!”

  报纸被塞到眼前,刘顺一眼就看到了那段关于凯丰在遵义会议讥讽主席只看《三国》《孙子》的文字,卫辞书在后面犀利地点评:“圣经上载了的才是对的?那我们的脚该往哪放?!”

  刘顺的筷子“哐当”掉在粗木桌上。几天前赵启航在他耳边嘀咕的“右倾保守”、“蹲山沟没出息”,此刻被报纸上白纸黑字的“实事求是”、“做自己的鞋子”撞得粉碎。他猛地抬头,脸上迷茫尽扫,只剩下一股豁然开朗的亮光:“班长!下午训练,我申请第一个飞!”

  不同于基层的直白叫好,机关窑洞区如同被投入石块的蜂巢。赵启航第一时间撞开了王稼祥窑洞的木门,手里握着那份被攥得死紧的报纸。

  “王主任!您看看!这卫辞书是要造反啊!”赵启航如同被踩到尾巴的声音在窑洞内响了起来。坐在王稼祥的对面,赵启航的手指戳在“拿人手软”和“鲍罗廷把我们卖了”那几行字上,声音急促的开口,“公然污蔑共产国际!把苏联同志比作卖人的贩子!这……这是赤裸裸的反革命言论!是托派思想!必须立刻批判!马上肃清!”

  王稼祥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面容没有出现惊讶,愤怒等情绪,而是出乎赵启航预料的毫无波澜。王稼祥看了看赵启航递到眼前的报纸,又把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份学习材料上——那是主席连夜撰稿的《改造我们的学习》内部审阅版,此时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

  “启航同志,”王稼祥的声音不高,他摆摆手示意赵启航不要那么激动,“文章观点可以讨论,路线问题允许争鸣。但‘反革命’、‘托派’这种帽子,不要轻易扣。卫辞书同志的历史贡献,他对革命事业的忠诚,组织上是清楚的。的”

  “清楚?就凭他那些来路不明的‘洋落儿’?”李干事紧跟着赵启航进来,语气满是讥讽,“我看他就是个实用主义的‘洋买办’!鼓捣些洋药电灯,仗着和李润石走得近,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否定苏联经验,否定中心城市论,他这是要拉着整个革命队伍往山沟沟里钻,走农民起义的老路!”

  说到了激动处的李干事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油灯火苗上,“主席和副主席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种文章也能登出来?”

  “够了!”一声沉喝打断李干事的咆哮。一直沉默的张闻天抬起头,看着他面前的两个苏联情节浓厚的干部出声说道,“路线之争不是泼妇骂街!卫辞书同志的文章,指出的问题有没有道理?我们党内是不是存在脱离实际、盲目崇拜苏联经验的教条主义?是不是有人总想一步登天,拿战士的血去染自己的顶子?这些,才是该讨论的。不是揪着几个字眼上纲上线!”

  窑洞内瞬间陷入了死寂。赵启航和李干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张闻天的几个问题驳得哑口无言,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没有进一步出声反驳,只是掐着腰,不甘心地站在那里。

  王稼祥轻轻拿起那份赵启航带来的报纸,目光扫过卫辞书那些锋芒毕露的字句,最终停留在“实事求是”四个字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争论的风暴眼,此刻在最高决策层的小窑洞里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李润石伏在旧榆木桌案上,蘸水钢笔尖在洁白的A4纸上游走,发出沉稳的沙沙声。他正在最后审阅即将付印的《改造我们的学习》,对窗外隐约传来的激烈争论恍若未闻。

  周伍豪端着一杯热水放在桌角,瞥了一眼主席笔下流淌出的字句:“……我们学的是马克思主义,但是我们中的许多人,他们学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是直接违反马克思主义的。这就是说,他们违背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所谆谆告诫人们的一条基本原则:理论和实际统一……”

  看到这里,周伍豪的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小鬼那篇文章,”李润石忽然开口,头也没抬,“扔进水里,听动静就知道深浅了。你看,那些被砸到尾巴的哪个不是在上蹿下跳?”一边说着,李润石一边用钢笔在“主观主义”四个字下重重划了一道横线。

  周伍豪望向窗外,山风正卷起干燥的黄土,打着旋儿扑向远处航校训练场的方向。“影响确实很大。航校那边,陈赓同志中午的时候还说,刘顺那小子像换了个人,训练嗷嗷叫。可机关里……暗流涌动。赵启航、李干事他们串联得很厉害,四处煽风点火,扣帽子,说辞书同志的文章是反苏宣言,是否定国际路线。”

  李润石终于搁下笔,端起粗瓷杯呷了一口热水,“反苏?”

  听到周伍豪的这句话,安坐在办公桌后的主席嗤笑一声,眼中不愉的寒光一闪而过,“他们也就剩这顶帽子好扣了。告诉他们,真理越辩越明。要讨论?好啊!把争鸣园地开起来,让他们写!让他们辩!让全苏区的干部战士都来听听,看看什么才是我们该选择的路线。”

  从椅子上起身,李润石伸了伸懒腰,随即垂着肩膀走到了窑洞门口。

  初夏炽烈的阳光随着木门推动的“吱嘎”一声涌了进来,明亮的阳光打在李润石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李润石看着宽辽疏阔的黄土高原的景色开口:“通知下去,各军团、机关、学校,组织学习讨论。学习卫辞书的文章,学习我们马上要发的《改造我们的学习》。主题只有一个——‘我们脚下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问题摊开,观点亮明。让实践来检验,让群众来评判。……这场思想上的仗,必须打!而且要打得彻底,打得那些‘洋和尚’再也念不动脑子里的歪经!”

  “是,主席。”

  争论的风暴席卷了整个苏区。油印的《红色中华》“争鸣园地”专栏成了最抢手的读物,各种署着笔名或干脆不署名的文章雪片般飞来。

  “山沟里真能飞出金凤凰?”一篇措辞华丽、引经据典的文章质疑,“没有工人阶级的觉醒和中心城市的暴动,农民武装终究是流寇!迷恋农村路线和游击路线,是典型的军事投机和游击实用主义!”

  “看看盐池!”另一篇署名“老红军”的文章针锋相对,字迹朴拙却力道千钧,“没蹲山沟积蓄力量,啃得下马家军硬骨头?没那些农村出身的革命战士,彭老总用什么一夜拿下盐池城?空谈‘中心城市’,是想学立三路线把家当败光吗?”这显然出自某个经历过惨痛教训的指挥员之手。

  卫辞书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或褒或贬。航校训练间隙,一群学员围坐在地。“‘做自己的鞋子’!卫教练这话说到俺心坎里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战士拍着大腿,“苏联同志是好,可咱们脚长得不一样啊!硬套人家的鞋,脚指头不都挤掉了?”

  “就是!”刘顺拨弄着地上的草棍,眼神晶亮,“以前赵科长总说蹲山沟没出息,可咱这北霸天不就是在山沟里练出来的?等翅膀硬了,啥大城市飞不到,急个啥!?”

  机关食堂成了无形的战场。赵启航端着饭碗,刚想对邻桌几个年轻干事再“开导”几句“国际路线”的重要性,旁边突然插进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赵科长,鞋合不合脚,自己走了才知道!”红一师师长陈光不知何时坐了过来,他扒拉完最后一口饭,碗筷哐当一放,目光炯炯地盯住赵启航,“当年打赣州,血流成河,不就是听了洋和尚念经,非要去碰那些大城市?那时候死了多少人?最后要不是毛主席出手……哼哼……卫副院长话糙理不糙,我看说得对!咱们现在有枪有炮,更要稳扎稳打,不能脑袋一热就往前冲!”陈光的声音很大,引来了整个食堂侧目。赵启航脸色铁青,端着半碗饭,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风暴的核心,卫辞书却被陈赓硬拉到了航校那架拆解的双翼教练机旁。

  “躲什么躲?”陈赓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你扔的炸弹,自己不敢听响儿?走!给咱‘北霸天’的小崽子们上上课!”

  一群满身油污的航校学员和地勤呼啦围了上来,眼神热切。卫辞书看着这些年轻而沾满机油的脸庞,心头那股被围攻的郁气忽然散了。他深吸一口气,金属的味道混合着战士们身上的机油味一起涌入他的鼻腔。

  “道理很简单!”思索了片刻后,卫辞书扯开嗓子,指着身后的双翼机开口,“就跟开这铁疙瘩一样!甭管它多神气,多先进,油门踩猛了,不按路数来,照样栽沟里啃泥。革命也一样!苏联经验是好经,可咱苏区不是莫斯科。咱的敌人是蒋介石,不是沙皇!咱的队伍是农民兄弟扛枪,不是彼得堡的工人!不看看敌人是什么敌人,问题是哪些问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光想着‘中心城市’、‘全线出击’,那就是拜拜损耗战士们的生命!”

  说到了激动处,卫辞书转身跳上机翼,目光扫过一张张若有所思的脸:“为啥我们要蹲山沟?因为这里能扎下根,能练出真本事!因为这里有我们无数的等待解放和想要加入革命队伍的农民兄弟!等咱们翅膀硬了,工业底子厚了,兵强马壮了,别说西安、太原,就是南京城头!咱们北霸天也敢开着飞机去给蒋光头画红五星!”

  哄笑声和叫好声瞬间炸开,盖过了远处山梁上隐约传来的争论声。卫辞书站在晃晃悠悠的机翼上,望着湛蓝天空下银光闪闪的初教-6机群,仿佛看到无数双属于中国的翅膀,正挣脱教条的锁链,在实事求是的引擎中积蓄力量,等待着将来的一飞冲天。

  中央局那孔最大的窑洞里,一场决定性的吹风会临近尾声。李润石没有做长篇总结,他只是拿起桌上那份被无数目光注视、边角已磨得起毛的《改造我们的学习》文稿,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穿草鞋在山沟里发动群众、积蓄力量,是右倾保守,还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进攻?是盲目崇拜远方的圣经,还是脚踏实地研究中国的‘孙子兵法’?”他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与会者,“答案,不在莫斯科的指示里,不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脑子里。”迎着众人的打量,主席扬起手中的文稿,“在脚下这片土地里,在四万万人民的实践中,在‘实事求是’这四个字里!”

  在一众首长的目光中,李润石的声音突然拔高,“这场讨论,只是开始。整风运动要深入!要彻底!从机关到连队,从高级干部到普通战士,都要把自己摆进去。只有洗掉脑子里那些不合中国水土的洋教条,才能把脚牢牢踩在我们中国人革命的土地上!”

  窑洞内外,一片肃然。只有山风掠过塬峁的呼啸声,隐隐应和着远处航校训练场上初教-6引擎试车的低沉轰鸣……

  暮色四合,黄土高原特有的干燥凉风卷起细小的沙尘。卫辞书拖着从航校回来、沾满机油味的疲惫身躯,推开自己那孔位于半坡小院的木门。今天“北霸天”学员第一次编队低空掠过保安上空,虽然只有三架初教-6,但那银翼掠过低矮窑洞群时激起的山呼海啸,让他心头那股被争论缠绕的阴霾散去了不少。

  然而,院内的景象却让他刚松懈的神经瞬间绷紧。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九二式手枪。

  院内有两个背着枪的战士。还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浆得笔挺、明显是机关干部制式服装的身影,背对着院门,正负手而立。那个身影借着最后的天光审视着他挂在院墙上的一张大幅中国地图——那是他用后世卫星图结合1936年国共势力分布自制的。地图上,陕北苏区被特意标注为鲜艳的红色,一条粗壮的红色箭头正从保安指向宁夏银川。

  听到开门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油灯光线昏暗,但卫辞书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曾在党史资料照片上见过的、带着深刻留苏印记、此刻却布满阴霾的脸——凯丰(何克全)。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凯丰镜片后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卫辞书,带着不容置疑压迫感的低沉声音随即响起:“卫辞书,你好大的手笔,好大的胆子!一篇惑乱人心的文章搅得苏区天翻地覆。‘鲍罗廷把我们卖了’?‘做一双适合中国人脚的鞋子’……字字诛心,句句反动。你这是公然诋毁共产国际,否定列宁主义的基本原则,是在挖我们党的根!”

  看清楚来人,卫辞书心头一凛,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凯丰的目光,语气坚定的开口:“凯丰同志,文章是我写的,观点是我的思考。我从未否定国际主义精神,也从未诋毁列宁主义。我质疑的是不顾中国实际、生搬硬套苏联经验的教条主义,批判的是那些把‘中心城市暴动’当作唯一圣经、不惜牺牲同志生命的冒险主义者。历史教训就在眼前,瑞金苏区的血,湘江边的英魂,还不够警醒吗!?”

  “警醒?”凯丰向前逼近一步,“我看你是被眼前的‘洋落儿’迷了眼!仗着有点医学方面的技术,就以为可以抛开国际路线另搞一套?你懂什么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你懂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普遍规律?蹲在山沟里搞点土枪土炮,穿几件迷彩服,开几家破医院,就沾沾自喜,就敢否定莫斯科的权威?你这是彻头彻尾的农民意识!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是托洛茨基主义的变种!”

  说到这里,凯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般的严厉:“卫辞书!你的文章煽动基层对抗中央路线,挑拨党和苏联老大哥的关系,瓦解革命意志!赵启航、李怀忠他们反映的情况很对,你的思想已经滑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我代表党内一部分坚持原则的同志,郑重警告你:立刻在报纸上公开检讨,收回那些反苏、反国际路线的错误言论!”

  “现在,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七十四章 中央处分(月票加更)

  “现在,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到这里,凯丰当即对身后的两位战士示意。

  那两个警卫员收到命令,随即就拿了手铐就要给卫辞书拷上。

  院门被推开时的“吱呀”声,在凯丰那句“跟我们走一趟”的厉喝之后,显得格外刺耳。卫辞书把手不动声色得放在腰间的枪柄上,体内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他看着那两名背着枪、面无表情走上前来的战士,以及他们手中闪着寒光的手铐,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攫住了他。

  这不是基层的争论,这是直接的、有组织的政治逮捕!凯丰竟然敢绕过中央,直接动用武装力量来抓他这个中央明确保护的特殊人才!

  “凯丰同志!”卫辞书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反而压得低沉,他站在原地,身形挺直如松,目光如炬地直视凯丰,“你代表‘党内一部分坚持原则的同志’?哪一部分?经过谁的授权?中央政治局会议何时通过了逮捕我的决议?还是你凯丰个人,就能代表组织,代表党,对一位为革命做出重大贡献的同志动用私刑!!”

  他的质问像冰冷的子弹,射向凯丰。那两个持铐的战士脚步明显一滞,下意识地看向凯丰。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但中央、政治局这些词的分量,足以让他们产生相当的疑虑。

  “授权?贡献?”凯丰镜片后的眼睛眯起,闪过一丝阴鸷和恼羞成怒,“你的贡献就是散布反苏反国际路线的毒素!你的文章就是分裂党的铁证!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为了维护党的纯洁性和国际路线的正确性,我有责任也有权力制止你这种危险分子继续蛊惑人心!小王,小张!你们还在等什么,把这个反革命分子给我拿下!”

  凯丰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试图强行压制卫辞书的反抗和战士的犹豫。

  看着两名战士再次上前,而凯丰已经开始亲自动手摘取他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卫辞书的大脑开始紧急运转,接下来如何射击才能避开这两名战士的要害器官,以便于让他们失能的同时还能有抢救的机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吆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小院的死寂。

  “吁——!都给老子让开!”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响起,紧接着是沉重的木门被狠狠踹开的“哐当”巨响!

  尘土飞扬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猛虎般率先冲了进来。他穿着崭新的荒漠迷彩作训服,左臂上“中国工农红军”的盾形臂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醒目,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尘土和一股毫不掩饰的煞气,正是陈赓!

  他身后,呼啦啦涌进来七八个同样穿着迷彩、荷枪实弹的航校警卫排战士。他们动作迅捷,瞬间散开,几支黑洞洞的五六半自动步枪和五六式冲锋枪毫不客气地指向了院内所有人,包括凯丰和他带来的两名战士。

  一股战场上下来的铁血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小院。

  陈赓的目光如电,瞬间扫过院内的局势:凯丰那张阴沉扭曲的脸,两名战士手中明晃晃的手铐,卫辞书按在腰间枪柄上绷紧的手指……他一切都明白了。

  “嗬!好大的阵仗啊,凯丰同志!”陈赓大步流星走到场中,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却毫无笑意的坏笑,“带着枪,拿着铐子,跑到我北霸天总教官兼后勤部长的家里抓人?谁给你的命令?!是中央政治局?还是军委?拿出来给老子看看!”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成堆地喷到凯丰脸上。

  凯丰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震得后退了半步,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他强作镇定,扶了扶眼镜,声音却失去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赓同志!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干扰组织审查?卫辞书散布反苏反国际路线的反动言论,思想极其危险。我这是在代表党内的原则力量,对他进行必要的隔离审查!”

  “原则力量?隔离审查?”陈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随即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那两名拿着手铐、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战士,“小王?小张?你们是哪部分的?谁调你们来的?拿铐子铐卫副院长,谁教你们的规矩!?他妈的,老子在鄂豫皖砍白狗子脑袋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呢!现在敢对自家同志动铐子了!?”

  那两名战士被陈赓的威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手铐藏到身后,嘴唇哆嗦着说不说出话,求助地看向凯丰。

  “陈赓!注意你的态度!”一旁的凯丰色厉内荏地出声喝道,“你这是包庇危险分子!是要犯严重的组织错误的!”

  “错误?”陈赓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与凯丰脸贴脸,那股刚从训练场上带下来的硝烟味和机油味混合着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老子不知道什么叫错误!老子只知道,卫辞书同志是中央任命的红军总医院副院长、汽车团总教官、航校副总教官、工业部核心成员!他救了多少战士的命?他给盐池前线送了多少弹药?他教的学员现在能在天上飞!你凯丰同志,除了在瑞金跟着洋和尚念歪经,害死我们那么多好同志,你还给革命带来了什么?”

  “嗯?!回答我!!!”

  陈赓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字字诛心,句句揭疤。凯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陈赓:“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污蔑!是宗派主义!”

  “老子污蔑你?”陈赓毫不退让,声音反而更高了,“要不要老子现在就去请主席、请总理、请张闻天同志、请稼祥同志来评评理?看看是谁在搞宗派,是谁在破坏党的团结?是谁在未经中央授权、擅自调动武装力量抓捕对革命有重大贡献的核心技术干部?!你凯丰好大的胆子!真当这陕北苏区,还是当年王明遥控的瑞金吗!?”

  “陈赓同志!”凯丰被陈赓的言语彻底破防,当下也豁出去了,“你不要拿主席总理来压我!卫辞书的文章,就是反苏!就是否定国际路线!这是原则问题,谁也包庇不了!你今天敢阻拦,就是和他同流合污!这样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放你娘的屁!”陈赓直接爆了粗口,“卫辞书的文章老子看了。写到了老子心坎里!什么狗屁纯洁性!?什么狗屁中心城市!?湘江的血流得还不够多吗?盐池的胜利怎么来的?是靠念莫斯科的经念出来的吗,啊?!那是我们靠蹲山沟、练本事、攒力量打出来的!做自己的鞋子有什么错?!老子就认这双鞋!它合脚,舒服,能打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