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王扬本想拒绝不去,但转念一想,万一真是谢星涵呢?她刚帮完自己的忙,又在夜中出城,再者今天还是发船的日子,总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便和陈青珊低声道:“如果一会儿听到我叫喊,或者半个时辰不见我下船,你和黑汉说一声,然后上船找我。告诉黑汉,若你也没下船,让他执行备用计划。”
陈青珊点头。
所谓备用计划,是王扬在端午那晚为庾易陈说漕运策论后,向庾易借的护卫,一共十二人,据说个个是好手。
其实以王扬的判断,王泰听他报信之后,实在没必要大动干戈,应该就是派扑克脸随他去做一下确认。因为扑克脸一来是王泰亲信,二来功夫好,三来自己几次与王泰对答,他都都在场,了解前因后果,所以让扑克脸去最合适。
但什么事都没有绝对。
万一王泰心血来潮,又多叫了几个人什么的。又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原因,陈青珊一个人拿不下扑克脸,所以王扬便以“担心有人劫货闹事”为由,向庾易借了人。
这个备用计划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不是逼不得已,王扬是不会用的。
王扬随小凝上了船,走到第二层,进入一个房间。
房间内装饰雅致,舷窗雕花,沉香篆细,窗边摆着桌案,案上有一壶双杯,成套的碟筷餐具,四个精美的红漆食盒,盒上有盖,上绘彩色缠枝莲纹。
一个少女坐在桌旁,月白衣衫,金纹勾边,玉指微弯支着脸颊,向王扬微笑。
“谢娘子。”王扬拱手而礼,心中松了口气。
谢星涵看了眼小凝。
小凝不情不愿地退出房间,带上门。
“公子请坐。”谢星涵左手虚扶衣袖,右手在空中优雅地划出一道弧线,掌心朝上,似托着一片轻柔的云。
王扬入座,看着食盒,疑惑道:“这是?”
谢星涵笑吟吟说:“这是我做的四样小菜,请公子指点。”
“嚯!你还有这一手!”
王扬有些惊讶,一直以为谢星涵十指不沾阳春水。
“以前一直吃公子做的菜,今日算是回请公子。”
王扬故作皱眉:“公子可请你吃了那么多次,你回请一次可不够!”
谢星涵一笑,如小婢一般柔柔顺顺道:“公子要是每尝一道菜,便能此菜为题,作首诗出来,那小女子以后便继续下厨,服侍公子饮食。”
王扬角色扮演得颇爽,坐正身体,点了点桌案,仿佛真让谢星涵服侍一般,端起架子道:“倒酒。”
谢星涵笑着揭开第一个食盒:“不忙,公子先尝第一道菜,成诗之后,小女子便为公子佐酒。”
王扬见盒中有一瓷盘,盘上米饭金黄,葱花翠绿,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蛋炒饭?”
“点翠碎金饭。”
“这不还是蛋炒饭吗......”
“是点翠碎金饭!”
“第一次请我就吃蛋炒饭......”
“是点翠......怎么,你还想吃八珍宴啊!”谢星涵恼道。此饭用料所费是蛋炒饭十倍不止,这家伙居然不识货!
“好好好,我尝尝......嗯?这确实不是蛋炒饭的味儿,好鲜啊!怎么做到的!”王扬大觉惊喜。
“都说了不是蛋炒饭......诗呢?”谢星涵伸手,仿佛索要物件一般。
“嗯......有了!松火和云煮,香炊玉粒圆。八珍何足贵?不如一饭鲜。”
“你取笑我!”
“实话实说,何来取笑?自信点!诗作完了,快倒酒!”
谢星涵气哼哼地为王扬斟了一杯。
王扬饮了酒,掀开第二个食盒,见到一盘海螺丝,颗颗如钉大小。旁边还配了竹签。
他用竹签剔出一只螺丝肉,放入嘴中,赞道:“这海螺丝炒的真不错,事先用酱料腌过吧,好吃!是不是也有什么风雅名?”
“这道菜叫‘醉舞春风螺’,炒得香滑,颗颗入味,食之如触春风,故名‘春风’,因为下锅前用蜜酒腌制,所以又叫‘醉舞’。”
“好名字!就是吃着有点麻烦。”王扬边听谢星涵说边剔螺肉,这么会儿功夫才吃到两颗。
谢星涵眉眼弯弯:“公子吟诗一首,小女子便为公子剔螺肉。”
“好说!”王扬灭了扑克脸,正在兴头上,感觉自己超能打!先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笑着吟道:“盘螺新成味,春风入醉眸。纤葱十指细,岂可污膏油?”
谢星涵嘴角微微扬起:“算你有点良心。”
“开始剔吧。”
谢星涵:???
“你不是说‘纤葱十指细,岂可污膏油’吗???”
王扬把竹签摆在谢星涵面前:“为了押韵嘛,又当不得真......剔肉前先洗手啊!”
谢星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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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北朝时贵族女子并非不会烹饪,相反厨艺是“妇功”的一部分,虽然日常饮食多由仆婢操持,但有的场合也需要“亲自上阵”。比如北朝第一等门第的清河崔氏崔浩在《食经》中说:“余自少及长,耳目闻见,诸母诸姑所修妇功,无不蕴习酒食。朝夕养舅姑,四时祭祀,虽有功力,不任僮使,常手自亲焉。”
崔浩的意思是他们家从来不缺厨工,但母亲、伯母、姑妈这些长辈们常亲自下厨,不驱使仆僮。
第165章 一半与卿同
酒滟浮盏,螺肉堆盘。
王扬开始时还用筷子夹,后来觉得不过瘾,直接用勺舀,吃得满口香浓,好不畅快。
谢星涵手边则螺壳成山,眼神幽怨。
王扬看到谢星涵的小表情,笑道:“事先说好的嘛,你高兴点。”
“高兴不起来!你连写两首诗戏弄我,怎么高兴?!这次不许再写戏谑之辞,要写悲伤之调,符合我现在的心境!”
“你剔个螺肉就悲伤了?”
“悲伤,很悲伤!”谢星涵加重语气,眸波一动,满是委屈。
你个小戏精!
“可对着这么好吃的菜,写悲辞也不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汉魏欢宴,酒酣之后,常续以挽歌。曹子建《元会》诗言:‘悲歌厉响,咀嚼清商’,古诗《今日良宴会》,魏文帝《大墙上蒿行》,皆此类。盖古人以悲为美,凡悲音外激,凄入肝脾,最易动人,此正繁钦所谓‘哀感顽艳’也。”
谢星涵的话其实点出了汉魏时代文学风尚以及审美旨趣中的一个重要面相,算是说到王扬心坎中去了,不由赞道:
“说得好!古时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后汉梁商大宴宾客,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晋时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范蔚宗夜中酣饮,亦开北牖听挽歌为乐。此皆汉魏遗风。乐往哀来,欢极生悲,这是人情如此。欢愉之辞难工,愁思之言易好,此为文理当然......”
谢星涵拍案道:“此言得之!!君真知文者!!当浮一大白!!”
两人相视而笑,对饮一杯。
王扬乘着酒兴道:“既如此,我便作一首挽歌。”
谢星涵手掌一划:“不是做挽歌,而是以这道菜做悲辞。”
她揭开第三个食盒。
“炒笋片?”
“这叫香苞嫩千金。”
“......”
“干嘛!”
“我突然想到,哪天你烩勺萝卜,是不是还得起名叫‘群英荟萃’?”
谢星涵虽然没看过小品,但哪里听不出王扬的戏讽,哼一了声道:“少不知道好歹,这是永宁郡的笋,价比黄金。”
“比黄金?”王扬一听这么贵,马上“没出息”地又夹了两筷子,虽说鲜嫩美味,但也没觉得有太特异的地方。兴许是自己不会吃吧。
“诗呢?”谢星涵伸出俏白的掌心。
让王扬即兴做首挽歌,小菜一碟;来首《咏笋》也轻松。但要是用悲伤的调子咏笋就有点难度了,尤其是王扬肚子里装着现成的千古佳作,这惰性一来,就更阻诗思。
其实肚子里装一些诗句可以增加诗兴,引起自己的创作欲望。但如果装得太多,很多时候对创作热情反而会起相反作用。
比如王扬喝到好喝的茶,本想写首关于茶的诗,可心中瞬间涌出五六首关于茶的千古佳作以及二十余首上乘诗作,一下子便没了写诗的欲望。
因为一来写诗为抒情,所谓‘情动于中发于言’,但此情已经有人帮你抒过了,还抒得非常之好,那现做一首就不如吟诵成调了;二来觉得自己就算写了,也盖不过那些不朽名篇,所以索性就搁笔不作。
论起用悲伤的调子写炒笋片,再论起自己当下的心境,还有什么比李商隐的诗更合适呢?
王扬再饮一杯酒,缓缓吟道:
“嫩箨香苞初出林,永宁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李商隐有凌云之才,却为当权者所憎,以致宦途坎坷,有志难申,故以笋以喻。
皇都就是指京城,海为万物所出,陆海意为物产富饶,有如陆上之海。
所以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是:在繁华的京城里,珍贵食材无所不有,数之不尽!你们如何忍心为了吃笋,非要剪掉竹笋之尖?这剪掉的不是笋尖,而是竹笋要凌上云霄一寸的雄心壮志啊!
谢星涵原本只是静静听着,可听到最后一句时,却仿若被一道惊雷直直地劈入心间!
这首诗表面上说是咏笋,但其实说的不也是他自己吗?
才高八斗,却飘零荆州。琅琊贵姓,却沦落为郡学子。
表面戏谑不羁,可心中常存深沉意;看似优游烟火,腹内却总是潜藏忧思心。
他到底在担忧什么?到底在思虑什么?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谢星涵怔怔地看着王扬,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平定,心中暗暗发誓:不管是谁在阻碍他,谁在为难他,她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守护他这“凌云一寸之心”!
在谢星涵陷入心情激荡的同时,王扬也沉浸在感慨之中。感慨李商隐的不得志,感慨他如此高才却坎坷终身,感慨他有“回天地”之志而终不可得,感慨他徒有热血忠贞,却报国无门。可叹当涂者无能,但凌压整人,手段却高;后进者无耻,然献媚捧踩,技艺不凡。尸位交争利,英才沉下僚。长此以往,则年轻一代,再无胸襟抱负,亦无家国情怀。将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扬才露己非温柔敦厚,挥斥方遒属多管闲事,指点江山是好唱大言,一骑破阵乃轻浮竟躁!是故萎软诡脆之言盈耳,伟岸峻拔之行罕见!此诚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谢星涵不知王扬是悲李商隐,见他面有戚色,心中怜惜之意大起,立刻转移他的注意力,掀开最后一个食盒说道:“来来来,看这里,这第四道菜是甜食,你猜猜这叫什么名儿?”
王扬看着盘中缕缕细丝相互缠绕,似乎有点龙须糖的样子。只不过这些丝线都是红色的,半淹在白中泛黄的糖粉中。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他不是那种沉湎于悲伤的人,更不愿意把伤感情绪带给谢星涵,所以马上将思绪收回,
笑道:“甜食好,我正想吃甜食。这个是龙须糖吗?”
王扬以为自己笑得自然,却不知这笑容映在谢星涵眼中,更觉心疼。
谢星涵柔声道:“你说对了‘龙须’两个字,这叫‘白雪红玉龙须卷’,你猜猜看,这里须有多少?”
“这上哪猜去?”
“猜一个嘛!猜不对的话,作诗要增加难度哦!”
谢星涵巧笑倩兮,王扬抵挡不住,便道:“那就三百六十一根吧。”
谢星涵奇道:“为什么猜这个数?”
“因为就是个数啊,不信你数。”
谢星涵略微一怔,顿时猜到王扬用意,笑道:“你猜错了!要是别的题目,你出这招,说不定真管用!但这道菜有一个特色,就是龙须一根,演化千端。所以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根须而已。”
“一根须?!”王扬有些惊诧。能把一根丝缠绕得如此繁复还不折断,这有点厉害啊!
“是啊!”
“佩服佩服,谢娘子果然不凡!”
谢星涵笑笑没有接话。
王扬察觉谢星涵笑得有些心虚,怀疑道:“你不会在蒙我吧!什么‘一根龙须演化千端’,你有这么高的厨艺?”
谢星涵俏脸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稍作停顿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三道菜都是我亲手做的,只是这道‘白雪红玉龙须卷’我做得不好......所以......找了香雪楼的一个庖厨......”
王扬忍俊不禁,逗她道:“那你之前还说什么‘这是我做的四样小菜,请公子指点’.......”
谢星涵星眸微微睁大,似乎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么坏的人,居然把她的原话重复了一遍!还模仿了她的语气!!!
她真的不是故意说大话的!!!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脱口而出了!
现在还被当场戳破!
她又羞又气,小脸涨得更红了,连耳朵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好心好意给你做菜吃,不过言辞有失,你就抓住不放......早知道我自己吃了!”
谢星涵生气地要把食盒端走,王扬赶紧拦住赔礼:“是我的不是!娘子就饶我一回吧!快让我尝尝这道龙须卷,做得这么精巧,我没吃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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