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60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近处花丛中,侍女小凝正提着篮子,收集芍药花瓣。

“小凝姐——”一个丫鬟走来。

“嘘!”小凝知道娘子此时喜静,不愿被打扰,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丫鬟苦着脸拿出一小封笺纸:“外面有人求见娘子。”

“今天封门,门房没说吗?”

“说了,隔着门说了好久,可他就是——”

“小凝——”谢星涵被两人嘀咕声打扰,皱了皱眉。

小凝拿过笺纸道:“娘子,有人求见.....”

“今日不见客。”谢星涵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

“退回去吧。”小凝把笺纸还给丫鬟。

丫鬟吐了吐舌头:“我就说娘子不会见,他非说王谢两家......”

“谁?”谢星涵放下书,看向丫鬟。

丫鬟以为娘子被打扰得不高兴了,急忙欠身道:“奴婢这就叫人把他驱走。”

“等等。把笺纸给我。”

丫鬟呈上笺纸,谢星涵展开,上面写着:

“扬谨致书谢娘子左右:娘子无恙!刘先生笔录之《尚书今古文指瑕》已成,予挟来欲请娘子一哂。不想贵府封门,朱门隙窄,拙作纸厚,不能相容,甚可憾也......”

谢星涵读到这儿忍不住一笑,这惫懒家伙居然抱怨宅子门缝太窄,书稿投不进来,还说什么太遗憾了,简直胡说八道!笑完继续看下去:

“贵府门人言明日再来,然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敢乞娘子怜予蹉跎之叹,开门一面。临门匆草,揽笔无次,书不尽言,王扬顿首。”

《明日歌》是明代诗作,其中流传最广的四句从诗体讲,近乎于打油诗,以六朝文学标准言之,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作品。但此诗的长处在颇有理趣,词浅意达。谢星涵读到这四句也觉得有点意思,嘴角微微一扬,向丫鬟道:“请他进来。”

丫鬟和小凝一听都愣住了!

府中封门之日,谢绝宾客,从不例外,娘子竟然要破例!

“娘子,已经封门了......”丫鬟弱弱地提醒道。

谢星涵歪头想了一下说:“开门,今日就不封了。把他领到这儿来。”

丫鬟低头领命,掩住吃惊的表情。

谢星涵抚了抚头发,又道:“小凝,镜子。”

“是。”小凝语气平常,去取镜子,转身之后,眼睛睁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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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学的标准时移世易,宋代觉得好的句子六朝时未必觉得好,明代引以为傲的文章到了汉代很可能会被鄙弃。所以并不是所有“名作”拿到古代都会取得很好的反响。具体还要看当时的文学标准和审美旨趣。举个例子,宋宁宗《开禧北伐诏》,开篇即是:“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这样的句子现在看来可能很容易打动人心。在我们现代的审美趣味下,此句可能会被收入名篇名句一类的选本,或者在网络中作为“很帅”的话被转载。但其实还原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这并不是一个成功的草诏案例。最明显的问题就是比类不伦,有失典雅。

按照当时的文学审美原则,皇帝御宇,其言也神。蠢尔蛮夷,大邦为仇。堂堂王师,正大光明,中华正统,竟以匹夫为对,格调卑下。所以同时代的王应麟《词学指南》评其“开禧用兵,诏谕天下,首联云‘匹夫无不报之仇’,何其陋也”。叶绍翁记其叔父初见此句时说:“以中|国而对匹夫,气弱矣。其能胜乎?”(《四朝闻见录o戊集》)此皆知文者。

现代读者喜欢能被迅速纳入到自身理解范畴中的句子。惟其如此,才更容易引起感情共鸣。故而陈寅恪虽极称许汪藻《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但也指出其名句(见作者说)“亦以语意较显,所以特为当时及后世所传诵”。(《论再生缘》)在现代的这种文学风尚下,“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因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就是比“以德行仁,本性诚之固有;修文偃武,合经纬之自然”更受欢迎,就是胜于“月齐日以得天,而能久照;坤顺干而配地,是以广生”这类现在看起来“无甚奇处”的句子。

但我辈所轻之文,还原到当时语境中,事实却是甚受推崇。比如上一个句子,天子见后大为激赏,叹曰:“数句用经语,该括明备,非卿不能为,真大手笔也。”(《词学指南》)这不是虚誉,而是那句用的文章技巧,极好地契合了宋代对诏体文写作的文学要求,所谓真正的“王言之体”。

故而谢星涵见到《明日歌》,只是觉得有点意思,但却并没有很推许,也就容易理解了。好奇南北时代文学好尚的小伙伴可以去读《文选》《诗品》《文心雕龙》,三书毕,便能对南北朝时代的文学趣味有一个浅略印象。

第104章 空得前尘梦依稀

当王扬被引到谢星涵面前时,谢星涵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树下看书,一头秀发垂在身后,用一根丁香色的丝带轻轻挽住,藕荷窄衫,雪白小袜,柳眉方才用产自南都的昂贵石黛以难以察觉的方式轻轻描过,给人一种娇慵柔美的感觉。

王扬从没见过如此“居家”的谢星涵,不由得一怔。

“王公子来了,请坐。”谢星涵像是刚刚发现了王扬,纤手一伸,得体让座。

“哦,好,好。”王扬反应过来,点头感谢,显出几分呆气。

谢星涵见了王扬的反应,星眸微亮。

“公子请脱履。”小凝俯身要帮王扬脱鞋。

“不用,我自己来。”

王扬有些不自在,或许是第一次见谢星涵如此松弛的一面,又或许是脱鞋一同坐在缎褥上,显得有些亲近?

反正他直到坐在谢星涵对面,仍未从不适应中走出。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今天气氛有点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公子喝茶。”

小凝本想给王扬倒茶,可看见自家娘子已经握住单柄壶,倾茶而斟,便退到一边。

这茶中加了姜枣调味,王扬喝不太惯,谢星涵一叶知秋,说道:“看来公子喜欢清茶,我为公子新烹一壶吧。”

“不用不用,这个也能喝。”王扬又喝了一口。

谢星涵见王扬没了往日的神气,心中暗暗好笑,纤手捧盘,呈到王扬面前,微微低头,柔声道:“公子请吃樱桃。”

皓腕如雪,美人无双;姿态温顺,又仿佛小婢。

小凝眼睛已睁到最大!!!!!

王扬大汗:“谢娘子......这是干嘛......”

谢星涵眨眨眼:“星涵这是对公子好一些呀,怎么,公子惭愧了?”

惭愧个头啊!

王扬只觉莫名其妙:“我惭愧什么?”

“哦,我还以为公子觉得亏欠于我,心有所愧。”

“啊?我亏欠什么了?”

谢星涵悠然念道:“落拓江湖载酒行.......”

王扬一脸无辜:“我上回可请你吃饭了啊!”

“吃饭是你谢我帮忙运粮的事。”谢星涵认真说道。

王扬有些不会了:“那......那我再请一次?”

谢星涵柔柔媚媚低下头,委屈巴巴地说:

“星涵不敢劳烦公子。不过公子新居,星涵还没有去过。至于星涵送的礼物,公子也没有答复......”

谢星涵说到儿,螓首再低,蛾眉婉转,声音委屈柔顺得让人生怜:“公子......请吃樱桃!”

王扬:∑(っ°Д°;)っ

没看出来!

居然是个戏精!!

王扬只觉头晕,忙道:“得得得,我改天下厨,诚邀谢娘子来我家吃饭,只求娘子赶快恢复正常!”

“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谢星涵伸直腰身,又恢复了往日清贵端庄、冰雪聪明的模样,说话声音也正常了,悠然问道:“王公子这次来,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王扬见谢星涵星眸如炬,忽然有点心虚:“呃......我是请谢娘子指点拙作《尚书今古文指瑕》。”

“不对吧。公子学识独步,论学之日,一人一扇压服全场,名震荆州,我一个小女子又能指点什么?再说我一向是公子的手下败将,不被公子放在眼里。写了书哪里会想到我?也只有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主动找我。公子信笺说得好听,但只怕最贴切的是‘我生复明日,万事成蹉跎’一句。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就要成蹉跎了?”

王扬被谢星涵一语道破用心,略觉尴尬。不过想想也真是,自己只有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才会主动找谢星涵。

“说起来......我还真有两件事要请娘子帮忙。娘子可识得荆州司马?”

司马位在长史之后,主兵事,相当于军区副司令。

王扬记得,当初想办法延迟黑汉调令,曾向刘昭询问谢星涵是否能有办法,刘昭说谢星涵不便出面,理由是“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士兵的调动去找荆州司马”。

如此说来,谢星涵应该认识这位副司令。

果然,谢星涵道:“席恭穆?安定席氏。我刚到荆州时倒是见过一面。我祖父做吏部尚书时,席恭穆曾来请托官职,祖父派了他去尚书省库部曹任职,勉强算是与我家有些渊源。”

王扬精神一振,能说上话就好办了!

到底是高门世家啊!这底蕴确实可以。

“他辖下有一名小官,叫焦正,职任外兵参军。我想请他让焦正写一篇履历自述,就说要为考评做准备。”

“考评?你是说年终考课?”

王扬喜道:“还真有啊!对,就是年终考课!”

谢星涵疑惑:“考课是十一月开始的,再说也没有自己写自述的。”

“没关系,就这么和他说,让他自己写,写得越详细越好。把他做外兵参军之前的职任,包括功过,调职原因这些,都写清楚。”

“你要查他?不对,查他应该去州部调文书档牍,或者直接查吏部的籍册,哪有让人自己写的?”

王扬不答,继续道:“你再我帮找几个人,要生面孔,最好有京都口音,你让他们这么办......”

王扬给谢星涵细细说了一番,谢星涵越听越疑虑,两弯秀眉微微蹙起:“这个姓焦的和你有仇?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下恳求娘子,这两件事最好今天就能办妥,尤其让焦正自述履历的命令,明晚之前要传达给他。”

谢星涵眼眸中闪烁着不悦的光芒:“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让我帮忙,再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不和你说也是为你好,避免你卷到某些事中去。至于为什么帮我......”王扬肃然一揖:“王扬并非知恩不报的人。日后谢娘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小凝心道好大的口气,我家娘子是中书令之女,三位兄长除了大少爷之外,仕途俱顺,哪还有什么能用得着你的地方......

谢星涵却很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俏皮之中又有三分郑重:“你说的?算数吗?”

“当然算!”

谢星涵爽快道:“好,我帮你!不过也不用等以后,我今日就有用你的地方。”

王扬凑趣地躬身抱拳道:“请谢娘子吩咐!”

“你一会儿信誓旦旦说你不会写诗,一会儿又能冒出几个句子。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作诗的功夫到底如何,这样吧,你就以现在的场景为题,作首诗我听听。”

王扬迟疑道:“现在的场景......”

“怎么了?我这园子雅致,鸟鸣悠扬,风景秀美,花树缤纷,还不适合写诗?你好好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邀你入京都的覆舟雅集......”

王扬也不知道什么是覆舟雅集,也懒得问是哪两个字,心道建康就算了。京城虽然好吃好玩,但我是不敢去,胡乱诌几句糊弄一下吧,想到这儿便随口做了一首:

“柳弄暗香逐白衣,小园深处闻鸟啼。韶华总爱好风景,灵秀偏怜觅静栖。常向花前思晚照,空得前尘梦依稀。穿越谁都不好使,一睁眼来一懵比。”

谢星涵越听越不对,忍不住笑道:“你这写得什么俗诗!!用得哪里的方言??还什么前尘梦忆,你才多大?还装老成......”

王扬看着远处白云,幽幽叹道:“ too young,too simple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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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石黛是古代女子画眉用的眉墨。当时石黛以产自南都(即始兴郡,古代行文惯用古称)的最为有名。所以《玉台新咏序》中说:“南都石黛,最发双蛾。北地燕支,偏开两靥”。这个地方特色一直到明代都没变。田艺蘅《留青日札》云:“今广东始兴县溪中出石墨,妇女取以画眉,名画眉石。”

②王扬刚开始穿越时,陌生的荆楚世界对他来说在心理上还是比较遥远的。他想尽办法融入古代,费尽心思解决身份、吃穿、住宅、交际等各种问题,但在本章末尾,他的那首诗和感慨,已经可以看出,小王的心态早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转变,现代社会对于小王来说才是恍如前尘。

如今楚天已经不再遥远,王扬也或明或暗地卷入到当时几股潜流大势之中,有些已经浮现苗头,有些还在蛰伏深藏,但无论怎样,王扬再不能跳脱旁观。

所以第一卷《楚天遥》至此完结,明天开始更第二卷——《荆州乱》。(其实我原以为又是考证又是玄谈的,喜欢读的人肯定不会多,毕竟光注释就挺劝退的。但不加注释很多问题又没法说清......本打算歇一阵再开第二卷,主要写作时间实在太少,停两个月可以多存存稿,但看大家又好评又礼物的,不好意思歇了......)

每卷开头都有卷首语,只是系统不支持设置。《楚天遥》的卷首语是萨都剌的两句词:“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荆州乱》的卷首语是庾信的一句诗:“闻道楼船战,今年不解围。”

嗯。

第一卷《楚天遥》,完。

第105章 卷末感言

首先感谢各位小伙伴的支持!你们实在太可爱了!!!

其实大家从《荆州乱》的卷首语就能感觉到,小王同学将要面临的困难挑战要比第一卷大得多。

我知道有些小伙伴希望看小王立即抹除所有弱点,原地起飞,走上巅峰,敌人一跳,反手按死;反派一碰,碾压成尘。

这么写倒是轻松,但意思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