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59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宅院破败,瓦屋老旧。

屋中堆着各种书籍卷轴,让这个原本就不宽敞的屋子更显窄小。

此时一个中年文士正埋头书山,快速翻动着书卷,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停下,执笔在纸上记录勾画。

他的额头上沾满汗水,眼睛因酸涩而微眯,目光中却闪现着兴奋之意。

此人姓戴名志高,原籍山阴,是研究谱牒学的学者,在荆州城中小有名气。

所谓谱牒,是指记录家族世系的文献,包括家谱、族谱、簿状、传记等资料。

南北朝是世族门阀的时代,仕途婚姻,交游办事,莫不先问族姓。朝廷选官以之为依据,官府管理以之为区分,他人津津乐道以之为向往,高门自己以之为荣光。所以谱牒之学逐渐兴起,成为一种单独的学术门类。

当时研究谱牒学最厉害的有两大流派。首推河东贾氏谱学,领学者,司徒府参军贾渊。贾家三代传学,该究精悉,当世莫比。

其次琅琊王氏谱学,执牛耳者,乃已故尚书令王俭。王俭去世后,公推中书侍郎王融为王氏谱学第一人。

这两大学派都是一等一的大贵族,站在维护士族地位和自我标榜的立场,自然热衷研究谱学,可这戴志高却是小白人一个,和士族完全搭不上边。说寒族都有些勉强。家中最多算是当地的一个大姓,略有些资财。

以他的身份,在郡县中做“吏”是完全没问题的。积功累升,说不定能入仕途。又或者专研经学,一路考到国子学去;再或广修学问,举秀才茂贤;也可以修名声走举孝廉的路子,总之,只要运气好也,肯付出,还是有做官的机会的。

即便不做官,以他的家底,小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可他偏生不愿如此。

他十三岁时曾远远望见三位贵族公子身着锦绣华服,风度卓然地站在山头远眺赋诗,六个仆从把山道一拦,不许其他游客上去。连县令家都不敢多说一句。

然后一群侍女开始放置桌案胡床,下设锦席缛缎,迅速而有序地将一碟碟精致的菜肴呈上。

公子们开始用餐,举止潇洒,谈吐优雅,似乎处处都彰显着高门贵族的礼仪与教养,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倾倒。

从此他便无可救药地陷入到对贵族文化的爱恋之中,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相关知识,偷偷练习礼仪与清谈,考究士族的掌故谱系,搜罗各种文献史料。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他终于考证出,他们家是谯郡戴氏的远亲!

为此他花了一大笔钱,兴冲冲地去认亲,结果被毫无悬念地拒之门外。

他不死心,又开始购买士族服饰,出入那些高门子弟常涉足的场所,购置昂贵的熏香、摆件、器具,为了攀上关系甚至变卖祖业,买了一辆朱红色的牛车!

终于,他结识了一个来本地游玩的世家公子,答应用五十万的价格帮他入籍士族。

戴志高耗尽了家中所有积蓄才凑足了钱,却没成想那人居然是个冒充士族的骗子!受骗者多达十余人!

事发后,骗子虽被官府处死,但他被骗的那些钱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

倾家荡产的他成了当地人的笑柄,只能驾着仅剩的牛车和满车的谱牒图卷,离开山阴,来荆州投亲。

到了荆州发现亲人已死,他便卖了牛车,租下一间小屋,有感于被骗的经历,同时也为追寻那虚无缥缈的贵族幻影,他在为人佣书谋生之余,几乎杜门不出,发狂地研究谱牒学!十几年如一日,居然真让他成为荆州城中谱牒研究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

连郡府整理士族户籍档案时都请他做过校参!

可尽管他研究了大半生的士族,今天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和真正的士族面对面相坐,而这个士族门第之高贵,堪称他生平所见之最!

河东柳氏!

柳老国公之子!

真正的华腴贵少!

何谓华腴?

三世内有令、仆者,方可称“华腴”!

令、仆即指尚书令、尚书仆射,此二职一正一副,总领尚书省,又称“端揆”,乃宰相之意。

也就是说,只有曾祖、祖父、父辈有曾做过尚书令、尚书仆射的,才能称为“华腴”。

与尚书令、尚书仆平级的有中书令、中书监,他们的子弟也可称“华腴”。

至于门下省的长官——侍中,则比尚书令仆、中书令监略低,此职位当时又被称为“宰相便坐”,约等于“预备宰相”。

而散骑省长官散骑常侍、秘书省长官秘书监,地位则又在侍中之下。

此为五省长官情况。

尚书令仆、中书令监再往上是司徒、太尉、司空三公。

三世内有为三公者乃可称“膏粱”!

所以在当时,严格来说,膏粱子弟可不是随便叫的,首先得是高门士族,其次是往上三代,得有人做过三公官,才能称为膏粱子弟。

故而无论谢星涵还是柳憕,都只能算作“华腴”,而非“膏粱”。

此时,真正的“华腴贵少”柳憕正用紫绸帕掩鼻,坐在戴志高对面,防止自己吸入因故纸掀动而产生的飞灰。

不知过了多久,戴志高站起,双腿因长时间没有改换坐姿而变得麻木,但他又要马上行一个标准优雅的揖手礼,所以动作就显得有些笨拙滑稽:“柳公子,小人已经考证完毕。”

“结果如何?”柳憕心怀忐忑地问道。

戴志高递上三张满是墨字图画的纸,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人绝非琅琊王氏!”

柳憕大喜!放下手帕,声音都不自觉地带上了颤音:“能确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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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膏粱”和“华腴”的定义出自《新唐书·柳冲传》:“郡姓者,以中|国士人差第阀阅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

此论为唐代史家柳芳追述北朝制度,唐长孺先生《论北魏孝文帝定姓族》推断此乃北魏太和十八年“定四海士族”之规定,应该是不错的。

虽然是北朝制度,但选取“膏粱”、“华腴”这样的概念,绝非随意为之,而是反映出当时社会约定俗成的一种观念。

比如要给牛排分级S、A、B、C,当先有S高于A,A高于B之人所共知的观念,然后在定牛排品级时用SABC的分等,人们才不觉得迷惑。

定“膏粱”、“华腴”亦是如此。考南朝史料,关于这类词的使用已颇为严格。以膏粱为例,比如宋武帝刘裕称琅琊王氏的王昙首、王球:“并膏粱世德”。(《南史·王昙首传》)王昙首之父王珣死时获赠司徒,曾祖王导更不用说,活着的时候就做了三公;王球父亲王谧位至司徒,曾祖也是王导。两人都符合“三世有三公”的定义。

再比如南齐时琅琊王氏的两兄弟,王志谓王寂曰:“汝膏粱年少,何患不达?”(《南齐书·王寂传》)王寂乃大名臣王僧虔之子。王僧虔去世时获赠司空,也是三公官。

也有不符合三世三公条件的但被称膏粱的,但那是在特殊场合,比如南北外交时,北臣李孝伯说张畅“君南土膏粱”。(《宋书·张畅传》)张畅也是高门大族,父祖虽显达,但都没做到三公官,所以张畅回答说“膏粱之言,诚以为愧”,这既是谦词,也是确实没达到“膏粱”的标准。

更有意思是特别喜欢自吹的,比如刘宋时的荀伯子“常自矜荫籍之美”,意思就是以自己门第血统自傲,有一次和琅琊王氏的王弘说:“天下膏粱,唯使君与下官耳!”(《宋书·荀伯子传》)

王弘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个王昙首的哥哥,王导的曾孙。一家三世两公,称膏粱没问题。可这个荀伯子就差点意思了,他家三世虽然都做高官,但只有曾祖父荀崧做到“开府仪同三司”,三司就是三公,仪同三司就是开府建衙用三公的仪制,近似三公,但严格来说,实质官位其实没到三公。

这就相当于什么呢,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与王扬穿越时代几乎同时的地球另一边,东哥特王子和拜占庭皇子说:“天下顶级贵族,就你和我了。”

拜占庭皇子:???

荀伯子三世之内的官位虽然不如王弘家,但颍川荀氏的底蕴却是很深的,从时间上说比琅琊王氏起家还要早。这个荀伯子是荀彧的七世孙,他写过《荀氏家传》,里面说自己家“六世九公”,比袁绍家四世三公还牛,所以傲一点也就可以理解了。

ps.四世三公是四代里每代都出了三公,论具体人数则一共是五人,所以刘备说:“袁公路近在寿春,此君四世五公,海内所归。”

第102章 大案

“什么?你再说一遍?”柳惔瞪大眼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柳憕兴冲冲道:“阿兄,人就在外面,他还画了几张谱系图,让他进来,一说你就明白了!”

柳惔看向弟弟,目露怀疑之色:“你怎么知道他挂的原籍是义兴?你在查他?”

“我也没想到!我本来是想探他家世如何,可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骗子!阿兄,冒籍士族,这可是重罪啊!”柳憕双眼发亮,根本压不住上扬的嘴角,“还有他怎么挂的籍?宗测说王扬玄谈如何如何妙,宗测又是刘昭的好友,宗测的儿子宗睿是南郡丞,肯定是他们做的手脚!”

柳憕兴奋地来回踱步:“对,刘昭介绍,宗测居中,王扬请托宗睿!一定是这样的!只要把这个大案掀出来,他们谁也跑不了!刘昭一倒,正好撤销郡学!阿兄,那王馆学不就可以——”

柳惔脸色一变:“住口!我柳家高门世德,岂能做这种事鬼蜮害人之事?”

柳憕一愣,没想到兄长会是这种态度:

“阿兄,你怎么了?那是谁?是王扬!是刘昭!”

“你忘了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让你难堪吗?!”

“你忘了王馆学被取消官学资格,你还失了官学祭酒之位?”

“你忘了《古文尚书》的声誉就是他败坏的,说不定已经影响了你的仕途!现在你还帮他说话?”

“再说什么鬼蜮害人?我又没冤枉他,事实就是如此!不信你叫戴志高进来,让他跟你说!”

柳惔大力扶持王馆学,除了真心拥护《古文尚书》之外,也有扬声誉,攒资历的意思。

他和刘昭不同。

刘昭是地方士族,又无心仕途,郡学祭酒大概率会一直做下去。而他是京都高门,来荆州做官只是一个过渡而已。

巴东王友不过是一个虚职,没什么功劳功绩之说,但如果王馆学在他手上成为唯一官学,他再以官学祭酒的身份弘学兴教,那则会为他的履历添上光彩的一笔!

现在王馆学不再是官学,他自然就没有了祭酒的学官官位,同时也丧失了与王馆学创建者豫章王交下一个人情的机会。说他不懊恼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确实佩服王扬。这两天他废寝忘食,考索典籍,试图找出王扬立论的漏洞,证明王扬是错的,但结果却是他反而开始相信王扬的判断,相信《古文尚书》确实有可能是伪造的!

虽然这对一个研究《古文尚书》十多年的学者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学问讲究的是实事求是,眼下那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心中也不自觉地起了爱才之意。正想着什么时候去拜访王扬,听他仔细谈谈《古文尚书》的问题,结果现在弟弟突然带来这么个消息!

柳憕见兄长沉着脸不说话,换了个角度劝道:

“其实就算把私人恩怨放在一边,此事也不能视而不见。

阿兄你想,这人冒籍琅琊,把巴东王、陈郡谢氏、琅琊颜氏、南阳宗氏包括我们河东柳氏,这么多士族玩弄于鼓掌之间,他到底凭的是什么?一个人能做到吗?

他若不是士族,那这些见识是从哪来的?又为什么能装得这么像?这背后会不会有高人指点?后续有没有什么阴谋?刘昭到底是被他骗了还是根本就是和他合谋?!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查清楚,难道任由此人在荆州继续行骗?则我朝纲纪何在?士庶何辨?律法何存?!如果真有一天酿成大祸,谁来负责?阿兄心地虽好,却万不可姑息养奸啊!!!”

......

玉山笔格,古铜蟾砚。

桢楠木大长书案前,柳惔放下戴志高绘制的那几张王羲之后代家族世系图,沉默不语。

戴志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按捺住仔细打量这间华屋里精美器具陈设的强烈渴望,很老实地盯着地面看。

柳憕怕兄长心软,准备再劝:“阿兄——”

柳惔打断道:“还有旁的证据吗?”

柳憕道:“暂时没有,不过宗睿是南郡丞,就算帮他伪注户籍,那也只能在郡的层面做手脚,建元元年制,凡郡县注籍,官长审校之后,需上报州府,再行刊录。他根本没有义兴公函,经不起查验,州府这关,肯定是瞒报。只要查一下州府的户籍留档,便全明白了。”

柳惔摇头:“州府的户籍底档我可没有权力查。”

柳憕听出兄长这是松口之意,心中甚喜,目光一闪:“阿兄官任巴东王友,有谏王远邪之责。巴东王后天要为王扬设宴,或有亲近之意,兄长为王除弊,正是职内之任。”

柳惔看柳憕跃跃欲试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

“好吧,你既然都想这么明白了......我明日便去王府,把此事禀报王爷,不过王爷不太见臣属,我未必能见到。我先写一封信,把此事讲明,你再让这位......这位......”柳惔看向戴志高。

戴志高马上道:“小人姓戴,雪夜访戴的戴,名志高。”

“对,这位戴先生,重新整理一份世系图,把文献出处和几个时间点、迁移地这些细节都写得更清楚一些,到时我一并呈给王爷......”

戴志高低袖深揖:“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写得清清楚楚!”

柳憕忽然道:“阿兄,明天还是先不要去。”

“怎么了?”

柳憕想了想说:“王扬身份虽然有假,但既然敢对巴东王许诺,粮船的事应该是真的。粮船后日才能到达荆州,现在粮价降得飞快,若是明日事发,王扬下狱,万一再引起粮价回升,那受苦的还是百姓。”

“嗯。你说得很对,这才是正事。”柳惔欣慰地看着弟弟。

第103章 甚可憾也

柳憕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一个原因,另外还考虑到巴东王任性妄为,行事随意,兄长这封信递上去,说不定就石沉大海。

再瞧论学那天王爷的模样,似乎对王扬颇为赏识,并且还要依仗王扬打压粮价,若到时有意偏袒,那怎么办?

还有王扬虽然是假冒的,但刘昭、宗睿都是真正的士大夫,士大夫帮人伪注户籍,此事可大可小,放在检籍之前,兴许都算不上什么事。现在户籍法令虽然严苛,但此二人只是帮忙挂籍,还不能算作纯粹的伪造,若是有心枉纵,就此轻轻揭过,也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最好的就是当众掀出来,让王爷不得不处理,就是想偏袒也偏袒不得。

柳憕和刘昭、宗睿没有仇怨,但他想帮兄长拿到官学祭酒之位,所以正好借此事扳倒刘昭,不过他知道兄长性情,故而并没有把这番心思挑明,而是换了一番说辞:

“还是再等一日,等到粮船到荆州的那天,到时王府大宴,运粮事毕。我们当众揭穿王扬。一来可以当着王爷和众士大夫的面,直陈其事,辨明是非。二来也表明我河东柳氏是堂堂正正与之对质,而非背后谋算,暗箭中人。”

柳惔隐约猜到弟弟的用意并不单纯。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要是写信来说确实不太妥当,再者以巴东王的性子,说不定都懒得看那么多字......其实无论怎样,只要王扬冒姓士族的事一坐定,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可惜此人天纵之才......

如果有可能,到时还是想想办法,尽量保他一命吧。

......

王扬此时尚不知危机已悄然降临,他正为明晚和焦正的见面做准备。

谢宅园子里,韶光明媚,薰风香暖,几缕柳丝趁飞蝶。

谢星涵于花树之下铺碧蓝锦裀,去鞋,只着白绫袜坐于裀上,朱粉未施,肌肤似雪,背后靠白玉凭几,手执书卷,身旁摆一小案,上陈茶具瓜果。

饮茶读书,赏花听鸟,恬静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