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00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萧宝月想了一会儿,看向王扬:“你接着说。”

王扬右手虚遮额上,一脸惫懒道:“这日头太毒了。”

萧宝月美眸微眯,气场渐冷。

王扬在萧宝月冷冷的目光下,泰然自若,一边挡着太阳,一边伸了个懒腰。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萧宝月开口:“怜三,替他遮阳。”

“是。”怜三躬身而应。

伞开影落,撑起一片阴凉。

王扬只觉神清气爽了几分,又吩咐怜三调整角度,确保阳光被一丝不漏地被阻挡在外:“再往下一点,低,再低,对......”

萧宝月冷声催促道:“好了,谱也摆够了,接着说吧。”

王扬在伞影中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慢悠悠说道:

“以汉之强,戮力殄灭羌种而不可得,今我朝疆土,不过汉之半,欲扫荡群蛮,使无遗类,岂可得乎?若攻而不尽,讨而不除,上者如武侯之“粗定”,下者则大军未离其境,而蛮人复叛之心已萌,故南蛮之乱,历汉、吴、晋、宋至于今而不绝,此所谓‘用威不足服’也。”

萧宝月点头:“那下一句‘用德不足抚’我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了。这是说蛮人顽梗不化,贪鄙愚昧,故难以德怀,易以威服。是以历朝虽不乏用德而抚之者,然终不能成。对吧?”

“用德或可暂时有效,然恩义皆系于一人之身,感化成否,又全由对方心意而定;或人走茶凉;或养成骄虏;或以怨报德;或担米养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此所谓用德不足抚也。”

萧宝月沉思道:“用威不足服,用德不足抚......所以当威德并用。”

王扬道:“威德并用,不如王霸道杂用。”

“王道不就是用德吗?霸道不就是用威吗?有何不同?”萧宝月问。

“王道和用德可不同,霸道和用威也不同。用德不足王天下,用德又用手段,而后可以称王道。”

“用德我已经知道了,手段是什么?”

“你真的知道用德吗?”王扬反问。

“当然。自古用德治南蛮者不少,蜀张嶷为越嶲太守,以恩信劝蛮,厚加赏赐;孙谦镇三峡,布恩惠之化,所掠蛮人生口,皆放还家;臧严监义阳、武宁二郡,单车入境,不以兵戈,群蛮悦服;刘诞为雍州刺史,遣使说叛乱之滍水诸蛮,许其各还本居,自新改过.....”

王扬失笑:“这算什么用德......”

“那什么是用德?”

王扬收起笑容:“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若能视之如一,乃真王者。”

萧宝月只觉难以置信:“视之如一?夷蛮戎狄,谓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春秋》之义,内诸夏而外夷狄。蛮夷左衽之民,不知礼乐,古者以禽鱼畜之,如何能与中华等?”

王扬清了清嗓子:“有点渴了。”

“来人,上茶。”

“我不要茶,我要冰乌梅汁,就是你喝的那个。”

萧宝月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秋水长眸中迅速汇聚起笑意,起初只是嘴角上扬,随即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笑到身子发颤,曼妙腰身伏于案上,如风吹妩柳,软媚动人。

王扬不知道什么事让她笑成这样,难道就因为自己点了杯饮料?

虽然主动要饮料这事确实有点掉范儿,但我都热成这模样了,还有什么范儿可言?再说范儿重要还是乌梅汁重要?

当然是乌梅汁重要!

王扬早就想喝这口儿了!

萧宝月撑起身,忍笑道:“这是治女子失血的药饮,乌梅烧灰研末,调以乌梅汁,你确定要喝?”

王扬:-_-|||

“呃......那......那就给我来一杯什么都不加的冰镇乌梅汁吧。”

乌梅汁很快被送了过来,这回还可以,送的不是一杯,而是一壶。

王扬连饮两大口,深紫色的冰凉汁液瞬间在口喉中蔓延开来,将其间燥热干闷,一扫而空,带来一阵透彻心脾的舒快,怎一个爽字了得!!!

萧宝月道:“喝完就说吧,我倒想听听你的谬论。”

“不是我的论缪,而是你的心小。上古大同之化,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尝区分华夷?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虽非确论,然圣贤所出,何必常处?周初以楚为蛮,则如今楚民,皆为蛮夷之后?汉时边人愁苦,闻匈奴中乐,亡入者多,子孙后代延绵,则匈奴之嗣,亦当分别胡汉?

你说《春秋》之义,内诸夏而外夷狄,这固然不错。然《春秋》区分夷夏,非以血统,而以文化。华夏行夷狄之行则以夷狄视之,夷狄有华夏之心则以华夏视之。定公四年,吴忧中|国而击楚,《春秋》大之,许以“吴子”之称;宣公十二年,晋失道义而强挑楚战,《春秋》贱之,直书名氏而不为礼,故《春秋繁露》言:‘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

由是知夷夏之别非定分也,以其行而不以其种,以其文化而不以其血统。孔子曰‘有教无类’,《周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越强大者越包容,越自卑者越敏感。心胸开阔,故能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气局狭窄,则只能龟缩不前,自封一隅!

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善待之!

蛮夷如何?我化之而使其尽为吾民,则不为蛮夷也!

天命主宰生民,当体天心以为己治!

天待万物,岂有厚薄哉?

均华夷,则可合华夷为一家!

均天下,则可并天下为一统!”

咔嚓!

萧宝月手中冰碗落地而碎,眸波剧荡!

—————

注:《证治准绳·女科》:“治妇人血崩方:用乌梅烧灰研末,以乌梅汤调下,酒调亦可。”

第172章 定蛮策(中)

要知唐太宗之所以能说出“爱之如一”的话,不仅是个人心胸开阔,还是因为隋唐承北朝之后,本就是以北取南,混一天下。故而佐命功勋,开国柱臣,原非单一一族,而是胡汉相杂。即便连皇室也不免受胡血胡风沾染,所以立国根基和文化取向,与衣冠南渡以抗五胡的南朝完全不同。

故而就算萧宝月见识再广,听到王扬刚开始时改述唐太宗的话,说什么“视之如一”,也会觉得不可理喻。

王扬当然知道萧宝月接受不了,要想让她理解这番言论,就要用当时思想价值向度之内的话语体系来阐述,譬若给因纽特人出数学题,用狮子、老虎做题目,就不如用驯鹿、海豹更为形象。所以王扬从上古治世谈到《春秋》华夷之辨再到天子心胸,表面上字字不脱经典义理,但实则句句如云外奇峰,超出想象!

这就像戴着镣铐,但仍然跳出了一支天外的舞蹈;就像在规定动作之内,却还是创出了一套绝世的剑招!王扬这番解释,若是为当时一般人听到,或许只赏其学问之博,言辞之壮;有些见识的则能听出义理严明、逻辑精彩,至于精奥渊微之处,却不能知。而落到萧宝月耳中,则无异于惊涛骇浪!甚至听出几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味道!

但这都不是最让萧宝月感到震惊的地方。

最让她觉得震撼人心的是王扬的胸襟气度。

虽不知此人具体才能如何,但仅以这份气度而论,别说那些只知苛求章句的儒生和玩弄艺文的才子拍马不能及!就是朝中重臣,国家柱石,又有几人能说出这番话来?

“蛮夷如何?我化之而使其尽为吾民,则不为蛮夷也!”

“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善待之!”

“均华夷,则可合华夷为一家!均天下,则可并天下为一统!”

萧宝月耳边回响着王扬的话,看向王扬,眼神变了,这气度固然恢宏......只是......只是不似人臣所宜有......

此时侍女上前收拾冰碗碎片,萧宝月压下心中惊异,挥手驱退侍女,说道:“你方才所言,有大见地。只是北朝虽盛,犹曰五胡;正朔相承,在于江左。我朝与北虏争正朔已久,不严华夷之辨,何以明大统?何以正人心?”

王扬一笑:“自五胡乱华至于今,近二百年。江南每据正统,以斥北胡,然北朝之运不止,江南之地日失,则大统何尝有明?人心何尝有正?北朝国祚代代传,胜负之数不在此。与其贬斥蛮夷,树敌无算,不如以高迈之姿,雄奇之态,容纳天下子民!提挈万物,而后能有万物;兼容天下,而后能制天下......”

提挈万物,而后能有万物;兼容天下,而后能制天下......

萧宝月琢磨着这句话,目光定格在王扬的脸上。

只听王扬继续说道:“推行此策不能急,当有章法,善用铺垫,需正奇相济。要者在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待时机成熟,明言四海,则如雄鸡一唱,天下大白!”

王扬说到这儿停住不言。

萧宝月听着心情激荡,倾身问道:“具体章法是什么?如何铺垫?又如何正奇相济?”

王扬笑而不语,开扇扇风。

萧宝月皱了皱眉,吩咐道:“来人,为王公子引扇。”

很快便有两个身着淡雅罗裙的侍女一左一右来到王扬身侧,手执长柄罗扇给王扬扇风。

在大汗淋漓的酷暑中,突然清风过身,那种透心凉的舒爽感让王扬微微眯起双眼,表情惬意。

萧宝月看着王扬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扬闭着眼:“说什么?”

萧宝月耐住性子,重复问道:“章法是什么?如何铺垫?又如何正奇相济?”

王扬享受着凉风,扭了扭脖子,隔了几秒才缓缓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

萧宝月怒火直上:“你——”

“嗯?”王扬睁目,扫了眼萧宝月。

侍女们见主人发怒,低头垂手,不敢再挥扇。

怜三则擎着伞,纹丝不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王扬回头道:“别停啊!”

侍女们哪敢再接着扇,都缩头如鹌鹑。

萧宝月玉手紧攥,深吸一口气。

待王扬回过头,萧宝月已经换上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你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这儿的厨子,手艺还过得去。”

侍女们抬起头,目瞪口呆!

怜三则仿佛木头人一般,表情毫无变化。

王扬懒洋洋道:“饭菜就不用了,也没到饭点。随便弄点小食吧。”

萧宝月笑如春风:“好。”然后看向侍女,笑容消失:“继续扇。”

侍女们瞬间手速如飞!风力大了何止一倍!

怜三举着伞,轻飘飘地瞧了侍女一眼,稳如老狗。

六样小食上桌,翡翠荷糕、赤明香脯、天花樱桃饼、蟹肉牢丸、蜜饵膏环、松仁枣团,样样精致。

王扬是一样没吃过,也一样没见过,先夹了一块暗金色的酥块放入嘴中,只觉甚是香甜可口。

萧宝月注视着王扬,似笑非笑:“味道如何?”

“还阔以。怎么做的?”

“这儿的厨子做粔籹有一套,好像加了糯米粉和蜂蜜,然后再过油,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你感兴趣,我把人叫来问一下?”

“不用,我就是随便一问。”

王扬吃着,觉得味道有点像蜜果和麻花的融合,口感丰富,确实很好吃,就是名字有些奇怪,回头让宋嫂去市场上打听一下,要是不贵的话买点回来,当饭后甜点。

仿佛看穿王扬的心思,萧宝月说:“你如果喜欢吃,我让人多做一些。走时带上一份。”

王扬正想拒绝,萧宝月已经吩咐下去。然后道:“你方才说的是‘用德’吧。之前你说用德又用手段,而后可以称王道。用德我大致听懂了,我想请教一下,用手段是指什么?”

萧宝月猜到,即便她继续追问方才的话题,王扬也不会细说,所以便回到王扬立论的主线上来发问。

而王扬则是有意引起萧宝月的兴趣,所以一定要说话,但话还不能说完。

他和萧宝月的关系现在很微妙,说是同盟但其实不过是相互威胁利用。并且推敲起来,这所谓的“威胁利用”是不对等的。

威胁是:萧宝月是实实在在握着王扬的命脉,而王扬则是用“光脚不怕穿鞋”的自爆方式恫吓牵连萧宝月。

利用是:萧宝月利用王扬对付巴东王,而王扬利用萧宝月则是隐瞒身份漏洞和避免被巴东王灭口。

总结来说,萧宝月对王扬的是生死威胁,而王扬对萧宝月的威胁力度就弱了一些。而萧宝月利用王扬是用来攻击别人的,但王扬利用萧宝月则用来给自己保命的。

这个不对等的外化表现是王扬大热天只能坐在外面,热得狼狈不堪;而萧宝月坐在屋内,舒适安然。内化表现则是萧宝月丝毫不透露自己的后续计划,表面上王扬在和萧宝月合作,但实际上王扬在亦步亦趋,跟着萧宝月的节奏走。

这让王扬很不喜欢。因为跟着别人的节奏就意味着有可能被别人带到沟里,意味着他面对突发状况的可能性大大增高。

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个脆弱的同盟能持续到何时,结束之后又会发生什么,王扬根本拿不准。他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寄托于萧宝月的道德感上。甚至都谈不上什么道德感,鸟尽弓藏,猎人会对弓有道德负担吗?更何况自己本身就犯了死罪。

所以他不仅要给自己的安全增添筹码,还要调整这个不对等的关系。

他就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棋手,在这盘错综复杂的关系棋局里步步为营。先是煞费苦心地来了出兵临城下,给两人披上一层“合作”的外衣。这层外衣看似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名义,但有时候不起眼的东西却非常有用,名正才能言顺,就像谈恋爱前,如果顶着朋友的名义,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约出去玩,而不用让对方承担更多压力,这就是名义的力量。它就像一块撑板,把本该加于双方身上的压力撑了起来。

如果有人细细推导整个过程就会发现,萧宝月的一系列让步都是在确立“合作”的名义之后才出现的。

然后王扬用语言技巧、心理暗示、情绪诱导等一系列方式,开始试探对方的底线、推理对方的目的、判断对方的喜好,摸索对方的性情,直到掌握了最够多的信息,才开始决定抛饵,并由此微操双方的关系。

他不是在上公开课,而是在给自己上保险。

只是王扬知道,截止到现在,就自己所说的这些而言,保险额度,还远远不够。

第173章 定蛮策(下)

王扬回答道:“《襄阳记》记武侯征南蛮,马谡献策曰:‘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马谡虽非掌兵之才,然此言甚善。所谓手段,便是攻心。攻心有两法,一是以利益攻,一是以文化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