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队 第32章

作者:张翼

  这话其实说得五味杂陈,但是所有人都笑了。

  马振坤在手上啐了两下,拍了拍手:“这时候听这歌,给劲!”

  程兵脑子嗡嗡作响,那白噪声一样的杂音竟被程兵听出了旋律,他跟着脑海中的平仄起伏无声哼唱了一会儿,突然浑身一紧,吼出一句音调难听的歌词。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大巴已经驶上高速,车上的乘客大多陷入深沉的睡眠,只有不断向后掠过的行道树作为程兵的观众,那呼呼的风噪似是他们的掌声。

  程兵瘫坐在座位里。

  妈的,他骂了一句。

  司机车开得不好,这大巴也太晃了。

  “到了师傅。”

  随着出租车司机的一声提醒,程兵睁开眼,下意识摸摸全身,检查一下。

  身份证,这是他不再给杨剑涛惹麻烦的基础,身份证一丢,他这个刑满释放人员去户籍窗口,难免触动全国联网机制,电话一打回台平,他相信杨剑涛能亲自带队杀过来把他绑回去。

  手机,这是他和这个世界交流的重要方式。

  那个笔记本,这是他的一切。

  还好,都在。

  程兵睡得不太实,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所以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对讲机跟其他同行的交流,他都模糊地听到。同属西南官话片区,贵州方言跟四川方言相近,但在德阳待了不短的时间,程兵也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正因为相似的口音,他相信王二勇选择在这里结婚生子,有他必须的理由,在这儿,他能更轻松地装作本地人。

  程兵下了车。

  这里是贵州同仁,程兵眯起眼,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城市仿佛也有生命,随着人流攒动,车水马龙,一呼一吸之间,也在打量程兵这个陌生人。

  眼前这座小区叫做双果树,说是小区,有点委屈它了,它比全国知名的天通苑和回龙观加在一起还大,据称,这座小区拆迁时,影响了十万余人的回迁户,目前有四十多万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四十多万人,一座小区,比台平市四分之一的人口还要多。

  程兵以为自己是在平地下了车,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人行天桥之上,往下看,高架桥竟然建在他的脚下,城铁和公交的站牌如蚁穴洞口,吞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在他眼里跟麻将牌一样小。抬头看,城市的纵向空间被无限扩张,程兵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处在哪一层,眼中那些三四十层的建筑鳞次栉比,遮天蔽日。行走在这名副其实的钢筋丛林中,程兵有些迷茫,他明明是猎人,此刻却感觉自己像是时代的猎物。

  程兵做了一个简单的加减乘除,这里基本是两居室,三扇窗户就是一户人家,一面一层有十二扇窗子,三十五层就是一百四十户,四面就是接近六百户,这还只是一栋楼的数量。他相信王二勇的反侦察能力跟他这个前刑警队长的摸排能力不相上下,他肯定无法直接根据地址找到这个十一年都藏在黑暗中的凶犯。他以为,自己拿到了一个地址,是对王二勇的重要锁定,到了这儿之后,他才发现,这里的情况之复杂,摸排难度不亚于三大队全员出动的长沙。

  过去,他有几乎无限可调动的资源,后来,杨剑涛守着全国联网的探头,那相当于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摆放了无数个不需要休息的程兵……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

  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是只有他一个人……

  也不是。

  程兵的手机突然响了。

  这颗哑炮居然还能发出声音,着实给程兵吓了一个激灵。他颇为笨拙地翻出手机看了看,那声音是微信发出来的,他被莫名拉进了一个群里。

  群名是“三大队,动!”,成员当然就是熟悉的老几位。

  这群似乎已经建起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程兵。他看到的第一句话来自马振坤。

  “兵哥终于进群了,欢迎兵哥!”

  紧接着,一个个欢迎和鼓掌的表情发出来,程兵耳边好像真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他的微信界面不停蹦小红点,点开一看,如当时兄弟们依次来三大队报到一样,每个人都弹给程兵好友请求。

  程兵依次通过了,随手点开他们的朋友圈,大家都是回归生活的模样。

  小徐的朋友圈里全是跟陈兰的合影。

  廖健发了一张廖晓波埋头撸串的照片,配文是:近期学习成果不错!带儿子吃顿大餐。

  蔡彬每天都在朋友圈里分享着日常生活,没有一条与医院相关。

  马振坤的头像都是他的夜宵摊logo,朋友圈里尽是各种减价打折的信息。

  程兵翻着看着,嘴角扬起弧度。他发现,兄弟们当下的生活各不相同,但朋友圈背景却出奇的一致——

  三大队那唯一一张合影。

  程兵把朋友圈刷了好几遍,最后,他在群里说了一句话。

  “兄弟们,办完事回去喝酒。”

  他点开右上角的菜单,毫不犹豫地点击了那排红色的字。

  退出群聊。

  ……

  没做什么心理建设,程兵马上就回到了追逃工作当中,世上的一切都无法再在他心里掀起波澜,除了王二勇。

  他只有一个地址,那地址还是三年前排查出来的,来自四川德阳一个不起眼的空调公司老板,他就像拿着一张早就过期的船票,拼了命想挤上那艘把自己人生送到彼岸的渡船。

  他按图索骥,边走边问,还看了看每栋楼的号牌,这才意识到地址上那个英文字母意味着什么。所有高耸的楼房都是集住宅、商业、教育和医疗一体的综合体,每座楼房都归在小区之下,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差点不够用,而且,这英文字母代表的是片区,后面的数字才是具体的楼牌号。

  明明是白天,那一扇扇窄窗和外墙上贴着的LED灯牌都争奇斗艳地亮起,有汉字,有英文,有logo,在盲人按摩、舞蹈教室、搏击俱乐部和一个个看名字根本分辨不出其主营业务的小公司面前,程兵只感到一阵晕眩。

  即便强悍如程兵,人眼也无法从如此海量的庞杂信息中筛选出有用的部分,不管程兵这些年来经历的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有一样东西还是会准时找上门来——“服老”。在这个方面,程兵不再执拗,他认可自己一定需要帮助,即使这帮助不是三大队,仅是一部手机。他终于开始用手机拍照,记录下他认为可能会存在关键信息的部分,之后细细排查。

  还没掏出手机,程兵就迎面撞上一位在小区执勤的巡警,接受起他的盘问。

  说是巡警,但看到程兵的时候,对方根本没有巡逻的姿态,而是直冲着程兵而来。

  像在台平一样,程兵又从建筑物玻璃幕墙的反光中打量起自己,他有些懊悔,悔得并不是自己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而是悔自己没有听从杨剑涛那句话——

  “说实话,今天也不怪那几个后生认错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说句不好听的,谁还认得出你是当年鼎鼎大名的程兵?”

  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被便衣按住的情形,程兵还是没在这方面有所反思,个人的仪容仪表没有任何改进。程兵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分析所有事物,第一要义就是——这件事对我抓王二勇有没有影响。

  衣着打扮显然是有影响的,但他之前没有重视,这一刻,他重新在玻璃幕墙中审视自己,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别说当年,就是放在当下,程兵遇到一个打扮成自己这样的人,也会忍不住上前盘问。

  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或者说,值得怜悯——他真的和王二勇这类逃犯越来越像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程兵已经知晓,现在的警察都随身带着某种电子设备,叫什么PDA,那东西一扫身份证,眼前人所有的信息就会暴露在警察面前,一览无余,当然也包括程兵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

  果然,巡警没说别的,张口就是:“身份证拿出来。”

  程兵内心一阵纠结,杨剑涛恨铁不成钢的痛骂就回响在他耳边。

  “等我一下。”

  程兵佯装翻找身份证,突然急中生智想出了办法——

  他点亮手机屏幕,随便点开三大队一位兄弟的朋友圈,他太着急了,甚至都没看清点开的人是谁,他把背景图放大,亮给巡警看。

  “还能看出来这是我吧?”

  巡警狐疑地看了看程兵的手机,仔细观察一番后,又放大照片背景建筑物中,那正正悬挂在程兵头上的警徽,突然后退一步,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师兄!”

  程兵夸张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我正在卧底进行摸排工作。”

  巡警也压低声音:“需要支援吗?”

  程兵一瞬间就融入到社会和人情世故当中,变得市井起来:“暂时不需要,有需要的话你们所长肯定通知到你了。”

  “凯旋。”

  巡警只说了两个字,留下一个对程兵无比佩服的眼神,恰好人行天桥旁边的路口有车辆发生追尾,司机似乎起了争执,巡警急匆匆跑了过去。

  程兵缓了口气,盯着三大队的合影看了一会儿。

  是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再次回到自己的摸排工作当中,用手机记录双果树小区的一切。

  没想到,刚拍了两张,程兵就被两个身着保安制服的人按住了手。

  “出去。”

  出哪儿去?程兵哑然失笑,面积虽然变大了,但小区保安依然像只有几栋楼一样尽职尽责,真要离开双果树小区,程兵可能得打车或者坐公交。

  “怎么了?”

  程兵沉声问,语调里带着卑微,他不想引起任何纠纷,而且,他希望能通过低姿态跟这些保安处好关系,打听到一些有用信息。

  “你们公司来几个人了?还在这儿拍,都说了,不让拍!自己家没有小区吗?回自己家拍去!”

  又跟保安沟通了几句,程兵终于明白了,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双果树小区知名度太高。现在有个新兴词汇,叫自媒体,就是说,每个人都是媒体,都是记者,都能用手机拍摄视频,在平台上发布具有时效性的信息。双果树这种人口密度和社区制式,全国罕见,无数自媒体把这里当成了宝藏,在这儿拍视频,再配上一些添油加醋的介绍,能换得超出程兵想象的浏览量和评论数。这种拍摄显然影响到了社区居民的正常生活,谁也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入了镜,就被全国网民品头论足,因此,双果树小区的保安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抬停车场的杆,而是驱逐这些沽名钓誉的自媒体人。

  程兵马上就坡下驴:“误会了,误会了,两位小兄弟,我是来找工作的,眼神不太好,用手机拍拍看这儿有几家公司。”

  说完,程兵还夸张地揉了揉眼睛。

  空调维修工人、小区保安、环卫工人……程兵声情并茂地讲述起他过往的工作经历,两位保安听到入神,那不是因为程兵的讲述技巧有多高明,而是他确实经历过这些。

  讲到最后,加上分别发出的两支烟,程兵已经和保安称兄道弟。

  程兵恰到好处地发问:“两位小兄弟,咱小区这么大,保安肯定还缺人吧?能不能帮我引荐引荐主管,让我也入个职,你们肯定包吃包住,不说给家里寄钱了,起码给大哥我暂时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就是程兵。

  不动声色之间,他就把一次远离小区的驱逐变成了融入小区的敲门砖。

  其中一个保安拍拍程兵的肩膀,做出同病相怜的表情,有些惋惜地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这小区这么大,物业第一个招的就是保安,我们人早满了……”

  另一个保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哎大哥,我听说小区送水站还缺人,看你身体也没啥问题,要不去哪儿试试?”

  程兵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送水工,能直接入户,对于他的终极目标来说,这份职业不知道能让他少走多少弯路。不是家家户户的空调都会损坏,但家家户户都需要喝水,这简直是比空调维修工人更适合“卧底”的职业!

  程兵一拍脑袋,比起发现新途径的欣喜,更多是对过去的惋惜。如果当时发现这个捷径,让三大队其他兄弟们都和他一起送水,那么在长沙、在德阳……没准他们早就按住了王二勇。

  转瞬间,程兵马上调整好心态,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是的,没有谁能活在真空里,也没有任何一次追逃存在捷径。

  之前所有的苦难和磨练都为了这一刻,程兵的心脏灼灼发烫,甚至点燃了他的目光,他忽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上天突然授予了他什么旨意。

  他觉得,这十一年来跟王大勇王二勇的纠葛,即将在这座城市,这片社区完成了结。

  不过,从感觉到了结,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跟程兵之前每一次的摸排都不太一样的是,正因为双果树小区城市综合体的特性,即便是工作日的白天,这里也几乎人满为患。地面上画着白线,用油漆写着“游乐区”,除了随处可见的健身器材外,还有充气式的儿童游乐城堡,城堡门前摆放着无数双花花绿绿的小鞋,小孩子们就在其中或跑或跳,或在蹦蹦床上哈哈大笑,或从充气滑梯上一跃而下,或乐此不疲地跌入海洋球,他们的家长就在旁边看着,聊着,跟程兵一样,他们此刻的任务就是观察和看守,总有小孩子玩闹过头,家长们就凑过去,都先训斥自己家的儿女,一团和气;与孩童相对的,是一群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的老爷爷老奶奶,广场舞不再是晚饭后消食的专属,而是全天候的盛大宴会,老人们自动分成了十几拨人群,有跳流行歌曲的,有跳健身操的,还有跳交际舞的,以音响为圆心,形成了一个个超脱了舞蹈性质的社群,比起强身健体,社交属性显得更加重要;更多的是来来往往,正值壮年的闲适男女,他们大多没什么目的,只是在各个综合商场与个人商铺之间穿梭,完成或满足生活需要,或满足精神需求的消费行为。人流最大的坏处就是遮挡了程兵的视线,回忆着刚才保安的介绍,他在人海之中奔突,无处不在的,平和的生活气息,成了挡在程兵和王二勇之间的千军万马。

  事还是要一步一步干,越接近终点,越不能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程兵沉着冷静,费了一些周折,还是找到了保安所说的,水站所在那栋楼。

  人流量太大,小区外来人口太多,电子门禁系统形同虚设,程兵轻松地进了单元门,坐上电梯。可能是因为需要装修的小商小贩太多,电梯没有客梯货梯之分,每台电梯都显得简陋异常,大多没进行精细的修缮,没贴那种不锈钢质地的反光装饰,而是用木板简单地围起上下左右,电线丑陋地支出来,上面连着的广告屏仍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向上,程兵看了看广告屏,上面正在播放一个登山品牌的广告——

  “为什么我们要不停攀登?因为山就在那里。”

  一句近乎颠扑不破的真理,放在程兵身上也适用。

  为什么程兵还在顽固地坚持?

  因为王二勇还逍遥法外。

  水站的规模着实比程兵想象还要大一些,直接打通了三个连在一起的房子,形成了一片类似门面房的空间。空桶和满桶的进出像流水线一样快,整个屋子都被那种水桶专属的淡蓝色布满,角落里还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压力取水器,桌子上放着骨牌一样的蓝色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都是一栋楼的用水信息,程兵看了看,有些眩晕。

  水站老板仿佛要生出三头六臂,电话一直没停过,手上还操作着电脑,偶尔还要给搬水离开的工人搭把手,程兵等了能有二十分钟,水站老板才终于有空对他进行“面试”。

  程兵站着,老板坐着。

  “干过吗?”

  程兵诚实地回答:“没干过。”

  “会干吗?”

  程兵讲述起了自己过往的工作经历,表示入户上门是他的人生常态。

  “每桶水提成一块五,底薪1500,包吃住,”老板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但很快又俯下身,捏了捏程兵的小腿,有点担心的样子,“你腿脚没问题吧?”

  是的,现在在任何人眼里,程兵的代名词都不是什么目光锐利、神采奕奕或容光焕发,而是孱弱无比。

  “我好着呢,您放心。”接着,程兵问到那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老板,您这水可以覆盖整个双果树是吧?”

  “咱这个饮用水品牌,是跟双果树谈过商业的,有独家性质,除了我们一家,别家什么纯净水矿泉水根本进不来,要不敢开这么大的店吗?您就放心大胆喝……”老板被上了发条,这个问题直接让他陷入某种思维惯性里,进入了和客户大吹特吹的节奏,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他狐疑地看了看程兵,问道,“你问这个做啥?”

  “提成啊。”程兵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搓了搓,做了个数钱的手势,让自己的问题完全符合逻辑,“客户多,才好赚钱。”

  老板的手朝窗户的方向挥了挥:“南区就我一家。”

  接着,他又指向门的方向:“北区的水站,是我弟弟开的,嘿嘿。你要是肯吃苦,挣的肯定比当什么空调维修工人还多——对了,忘了提醒你,之前遇到过,往水桶里扔垃圾的,扔烟头的,拿水桶装什么菜籽油和其他液体的……一概不行,这种桶我们坚决不回收!”

  程兵用心记下。

  员工宿舍就在同一层楼,拥挤,杂乱,充斥着用电安全隐患,不是上下铺,而是火车一样的上中下三铺,气味非常浑浊,不过程兵完全不在乎,这环境怎么说也比号子里好一些。他把行李往床上一扔,换了身适合干活的衣服,紧接着套上送水站的红色马甲,戴上红色帽子,回到水站,夹着文件夹,扛起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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