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码字手痛
等到了墨城,墨家巨子的车辆甚至和普通百姓的马车一样排队进城,过了城门关,路过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屋舍,墨家巨子先带着周铁衣去墨家学堂听了一节课。
在听讲的过程中,蒙童们也展现出对周铁衣这些外人的好奇心,甚至有一个小女孩大大方方走到周铁衣面前,“哥哥,你真好看,你这身衣服是在哪里买的啊?”
周铁衣顺着小女孩的目光,发现周围小孩子不仅对他们这些外来人很好奇,很多还好奇地看向他们身上的绸缎衣,上面精美繁复的刺绣与墨城普通的粗布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铁衣笑着回答道,“在天京买的。”
“天京啊?”
小女孩露出思索的目光,而后说道,“天京我知道,老师教过我们,那是大夏最繁华的地方,但听说那里普通百姓过得并不好,是不是这样啊?”
周铁衣想了想,点头。
他的点头顿时给了在场的蒙童们一种肯定,于是看向周铁衣众人身上的华服也不那么羡慕了。
老师说了,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孙士恒作为向导员,给周铁衣自豪地讲解墨城内的一切。
“墨城之内,所有百姓的子嗣都可以读书,这由墨院统一支持,就像周侯您在山铜府内提的‘义务教育’一样。”
周铁衣微微颔首,顺便问道,“那老人呢?”
孙士恒笑道,“自然也由墨院供养,墨城之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会经历贫困。”
参观完了学院,墨家巨子也没有在府内准备宴席招待周铁衣一行人,而是开口道,“我知道一家小面馆的耳角味道不错。”
“悉听尊便。”
此时天色略微有些黯淡下来,从城外劳作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城内,他们三五成群,在小酒馆内饮酒吃食,这里酒馆大部分中间都空着场地,让人主动上去表演才能。
等耳角上来,周铁衣看到铺的一层红油辣子,顿时感觉极为开胃,所谓的耳角就是饺子,只不过形似耳朵,才在太行山这里叫做耳角。
用过了吃食,墨家巨子也没有急着带周铁衣去商谈正事,就是坐在这座小面馆,眺望着不远处酒馆内的载歌载舞,以他们这些人的目力和耳力,十几丈的距离和当面没有什么区别。
忽然,墨家巨子的徒弟墨俭看向周铁衣,问道,“周侯,墨城与机关城相比如何?”
周铁衣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墨家巨子,“公输霆前辈用玄鸟载着我环绕了一圈六环城,打了个响指,点燃了六环城所有的地灯,他说自己打了五十年响指仍然不够。”
墨俭眉头微皱,如果周铁衣只是被机关城点亮地灯的小把戏就迷得心驰神往,他倒是要对眼前之人轻视几分了。
周铁衣继续道,“巨子,那眼前之景您看了多久,有五十年吗?”
墨家巨子沉思了一下,回答道,“从我出生起一共一百一十余年,除开环游天下用了五十年,我看了眼前之景六十余年。”
周铁衣颔首道,“六十年,一甲子,够久了,巨子眼中这场景有变化吗?还是说巨子和公输霆前辈一样,没有看够?”
墨家巨子皱眉不语,墨俭若有所思。
倒是孙士恒开口道,“周侯这话何解?觉得我墨家和公输家一样吗?”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愤不平,虽然几次交流,对于周铁衣他佩服至极,但是墨城是所有墨家修士心中最完美的信仰,容不得别人有丝毫玷污,更何况是和公输家那群急功近利之徒修建的城市相比,那更是让孙士恒接受不了。
没看到机关城虽然表面繁华,但是底层人都过得是什么样子吗?
如果不是自己克制住脾气,怕影响墨家大计,真该带周铁衣去六环逛逛,看看那些为了机关术卖儿卖女的人畜是怎么被公输家剥削到底的!
“还是有区别的……”
周铁衣身子习惯性靠后,结果发现坐的是条凳,墨家在节俭上面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孙士恒表情略微舒缓,以为周铁衣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结果下一句,周铁衣就成功激起他的怒火。
周铁衣看向孙士恒,笑道,“比如你这样的人,更适合在机关城,不适合在墨城。”
孙士恒脸色立马阴沉地就像是要滴出水来。
看到孙士恒表情变化,周铁衣对墨家修行之路有了更多的理解,墨家九品到五品,都修行的是认识天理,而从四品‘任侠’开始实践人理。
而任侠要求以强扶弱,所以心中的侠义心难免被人挑动,成为弱点。
反观旁边的墨家巨子师徒,即使自己这么说话,他们也神色不变,至少能够沉得住气。
这个时候,墨家巨子开口,不过不是回答周铁衣的话,而是先看向孙士恒问道,“士恒,我墨家行礼,为何抱虚拳,而非实拳?”
孙士恒阴沉的表情舒缓,“巨子。”
而后他吐纳了一口浊气,看向周铁衣,“还请周侯指教。”
周铁衣笑道,“你驾驭飞艇,游历天下,可是见过比这墨城更好的地方?”
孙士恒自豪地抬头,“就算是大夏的天京,道家的玄都山,佛家的那难陀寺也不如。”
周铁衣接着问道,“那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天下人不建?是天下人笨吗?”
孙士恒一时间有些语塞,他想要回答说天下人愚昧,但是这话显得高高在上,反而有违墨家兼爱的思想。
周铁衣看向远处灯火中载歌载舞的人群,他再次问道,“墨城中有志于修行的人都不在这里常住吧?”
这次墨家巨子回答道,“他们都去天下传播墨家的思想了。”
周铁衣这才再次看向孙士恒,“你虽然看起来忠厚,但心中有骨子傲气,天资又足够,肯定想要入上三品之境,所以你不适合在墨城,你在这里多住两年,修行就会停滞不前。”
孙士恒张了张嘴,而后犹不认输,“那也只能够说明我们将墨城建立的太好了。”
“太好?”周铁衣嗤笑一声,“兼爱税不便宜吧?”
孙士恒,墨俭两人神色微变。
周铁衣指了指周围简朴的房屋,一路过来,他看到的都是田园牧歌般的景象,这里不仅没有贫穷,同时也没有富贵。
周铁衣继续说道,“墨城很好,一切都很完美,原本这种城市应该只是存在于想象中,但没想到你们墨家真的有能力弄出来,可以听听我看到的,和你们看到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墨家巨子拱手道,“愿闻其详。”
周铁衣沉吟了片刻,理了理逻辑,“首先,墨城的模式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剥削,不过这不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剥削,而是一群人对天下人的剥削。”
“墨家强调节用,所以这一路上我并没有看到先进的机关术,你们在强调节用的同时,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虽然和周围普通城市相比,因为修士更多,城市管理更为完善,这里的粮食,手工业产品更充足。”
“但你们维持整个城市的供需平衡最核心的就是‘兼爱税’而不是你们倡导的‘兼爱’。”
“何人不喜欢华服?只有两种人不喜欢,第一种,从小就没有见过华服的人,第二种,买不起华服的人,而墨家用兼爱税同时做到了两点,不得不说很高明。”
周铁衣看向孙士恒,“你如果在墨城内要穿华服,作为墨者的你应该要缴纳一笔难以想象的重赋吧?我猜猜需要多少,一件五品宝物的价值够不够?”
孙士恒说道,“华服也不是必须之物,穿之何用?”
周铁衣点头,“确实,华服不是必须之物,穿之何用,你可以这么想,但天下人都能够这么想吗?”
他转头看向自己提拔的书吏问道,“你在天京修墨家之道,你怎么交‘兼爱税’的?”
秦羽以前虽然不是穷奢极欲的性格,但也是个豪门公子,如果按照墨家收税的标准,秦羽即使有个侍郎老爹,也交不起这么重的兼爱税。
秦羽露出苦笑,“我以前都是逃税的。”
第356章 墨城的本质
小面馆之中,对于秦羽的回答,孙士恒一脸鄙视。
秦羽倒是洒脱,“虽然修行墨家之道,从修行之初,教授我的老师就说过‘兼爱税’,但这不是我大夏法律明文规定的税赋,又奇重无比,所以我们普通墨修可以选择付出代价,逃避这种重税,而墨家也不会过分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动力和能力,除非墨家不想要在大夏传道了。”
周铁衣微微颔首,兼爱税从一开始就没有强制力。
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就是大夏是封建王朝,当然不会允许其他人真的征收税赋,所以兼爱税的本质更类似于佛家的‘供奉’,是道统教育下的个人主动行为,不是强制性的。
第二就是墨家如果强制要求每个修行墨家之道的人从一开始就必须要缴纳一笔兼爱税,那么墨家就失去了底层基础,所以在兼爱税上,墨家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自愿原则,很多墨者即使缴纳兼爱税,也会偷偷隐瞒自己真实收入。
“什么代价?”
李剑湖好奇地问道。
秦羽笑道,“其实代价也不高,就是没有老师传授四品之后的修行道路,四品之前的墨家修行之法在鬼市上都可以轻易买到,甚至四品之前墨家转修公输家的修行之法也很容易,风险极低。”
“当然其实大家会象征性缴纳兼爱税,因为缴纳了兼爱税,墨者就可以将后代送到墨城来抚养,最开始各家大族其实是喜欢通过这种方法,想要让后代获得更好的教育,但事与愿违……最后世家大族们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什么事与愿违?”
李剑湖追问道。
秦羽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墨家巨子,回答道,“在墨城修行墨家之法相较于外界,不仅没有进步神速,反而会出奇的慢,世家因为子嗣众多,所以专门用了很多双胞胎做实验,得到了大致相同的结论,只有极少数个例,所以经过几十年的实验之后,世家大族也放弃了将后代送到墨城来学习的想法。”
“这……怎么会呢?”
李剑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墨家巨子,墨家巨子没有出言反驳,那就说明秦羽说的是事实,或者相近的事实。
周铁衣笑道,“绝对的平均主义,导致不仅机会平均,连结果都平均了,所以天才和庸才之间的差别也迅速缩小,世家大族本来就不缺教育机会,在外界有更多更好的资源,反而在墨城之内,你用一分资源,或许就要付出三分到五分的税赋,巨子,我说的不错吧?”
墨家兼爱,到了最后,就是绝对的平均主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虽然这个理想看上去很美好,但也会让人失去进步的动力,所以周铁衣才问墨家巨子看了眼前的场景多少年了。
“机会平均?结果平均?”
墨家巨子露出深思的表情,以他的智慧,当然能够读懂周铁衣这两句话的含义,只不过以前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出两个明确的概念,结合周铁衣说的‘兼爱税’,一下子他看到了墨城中很多问题的本质。
就像他今天来之前告诉弟子一样,自己见周铁衣,会大有所获,所以值得他这位天下绝顶一品到空港亲自迎接。
要知道以前就算是面对太子到访,墨家巨子也没有去空港迎接过。
墨家巨子看向周铁衣继续问道,“那你说墨城是一群人对天下人的剥削,这句话又如何解?”
周铁衣指了指秦羽,“他不是已经说出了答案了吗?”
“自然是通过兼爱税对天下人剥削啊。”
对于周铁衣这个答案,周围的人都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连玄蝉这位众人中最反对墨家的公输家之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要知道以前墨家之所以受天下人尊敬,就是因为兼爱税,将修行者富足的财富汇聚,用于济贫,而现在周铁衣却说这是对天下人的剥削!
“此言何解?”
墨家巨子摘下玳瑁眼镜,他的目光一下就变得锐利起来,那俊美至极的五官莹白通透,眸子之中映射出一条星光长河。
周围的所有人恍惚之间,都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在一段不断流淌的河流之中,小面馆的景物虚化,周围是一幅幅墨家影响天下的画面。
有墨者行侠仗义,有墨者兼爱济贫,有墨者建设城市……
在这时光流动之中,所有人都能够触及到墨家兼爱至大的理念,并且深刻感受到墨家实践的过程和结果。
这是道统之法。
周铁衣对于眼前场景的表现习以为常,他现在对于修行之道了解得更多,自然知道高深的修行者可以通过道统推演未来。
特别是在他们感受到新的‘道统’之时,就会通过自己原本的道统模拟推演。
其余人在这种道统的拷问下,几乎说不出话,全身心沉醉在墨家宏大的理想之中,周铁衣倒是自在地笑道,“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巨子以前是信奉这个道理的吧?”
墨家巨子认真思考了周铁衣这句话的每个字,然后轻轻点头。
周铁衣摊手笑道,“既然巨子信奉这个道理,那么就简单了,墨城内百姓虽然节用,但是相比于其他地方的百姓生活水平仍然高出一大截,既然天生财货,自有定数,那么就说明其他地方的财货一定通过某种手段流向了墨城,什么手段呢?”
周铁衣指了指旁边的孙士恒,“其实巨子虽然不承认,但是却在做了啊,墨家四品之前的‘兼爱税’无法强制征收,但是四品之后,因为修行‘任侠’,所以想要圆满这个层次的修行,就必然要求墨者将以前收集到的财货,权力用来扶持弱者,而对于绝大多数任侠的修行者而言,一个最简单的扶持办法,就是缴纳足额的‘兼爱税’。”
周铁衣看向孙士恒,“你每年缴纳的兼爱税一定很足够,所以你觉得自己修行神速,又十分自豪,但是你作为四品修士,你赚的钱哪里来的?”
孙士恒下意识回答道,“我通过飞鹏赚取的都是富豪之家的钱……”
“那富豪之家的钱哪里来的?”
周铁衣再次问道,甚至他还不忘继续打趣道,“你让富商购买船票的时候,没有给他们打折,让他们把钱退给百姓吧?”
这一次孙士恒没有回答了。
“这就得了,墨家收取的‘兼爱税’怎么用?是先供养山铜府的贫济院,还是先供养墨城的墨家学院?”
周铁衣点出实质,“所谓的兼爱税实际上并不是理想中的天下大爱,兼爱税的本质是社会财富的聚集和重新分配,在这个分配的过程中,是人来决定的,只要是人,只要人人都不是‘兼爱’境界的大修,那么就有偏私,一路上我看到了孙大匠对于墨城的自豪,这很好,但也说明了孙大匠你来分配这笔兼爱税,你同样会先用在墨城之上。”
孙士恒张了张嘴,轻叹一声。
周铁衣继续说道,“而墨城则通过远高于周围的教育水平,教授墨者,这些墨者从小就接受墨家兼爱税的理念,同时他们想要修到四品,也会离开墨城,去天下‘任侠’,这样墨家就可以通过一个个中品修行者,对天下其他百姓的财物进行聚集,从而进一步加剧‘兼爱税’对于天下人的剥削,所以墨城的维系,本身就建立在剥削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兼爱的基础上。”
“这个过程中,还有很多下品墨者,为了让后代进入墨城,所以会主动缴纳重赋,从而成为这个剥削之上另外一环,我举一个简单的我这次在山铜府看到的例子。”
墨家巨子轻叹一声,声音荡起了自己道统的波澜,不过他还是认真问道,“请讲。”
周铁衣说道,“山铜府的矿场之中,墨家和公输家弟子为矿工勘探矿脉的价格一样贵!公输家很正常,他们本来就信奉弱肉强食的霸道,但墨者为什么收取巨额的财富呢,因为他们要缴纳足够的‘兼爱税’,他们不是本地墨城的人,只有缴纳了足够的‘兼爱税’才能够送孩子进入墨城,进入这个没有纷争,只有大爱的城市。”
“就在墨城旁边,就在山铜府,这就是墨城对于山铜府的剥削,不然那些矿工为什么不愿意带着后代来墨城生活?是路太远了吗?不是,是他们进不了城,他们只能够在城外看着!所以墨城别说六十年,就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变化。”
“这里就像是一个流着蜜的蜂巢一样,底层的人安贫乐道,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生活的最高标准,受限于天资和得到的教育,不会有更多的追求,这里中层的人如同蜜蜂一样被派往天下,采集财富回归墨城,供养整个城市,而这里最上层,尊贵的墨家巨子,用兼爱的梦想和理念,还有力量,教育一代代后代,让他们相信他们生活在一个最好的城市,天下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这是一个完美的城市,如果不考虑它的本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