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长生 第15章

作者:少吃亿点

  陶眠回到桃花山,要办三件事。

  喂鸡、收徒、扫墓。

  扫墓的日子即将来临。

  “既然你们已经归于我陶眠门下,那也是时候带你们去见见大师兄了。”

  陶眠一本正经地对着两个新收的小徒弟说。徒弟一号打了个哈欠,徒弟二号目光炯炯。

  “三土,不得对师兄不敬。”

  楚流雪撇了撇嘴角。

  “我错了银票。不过说到底人的归处都是一抔黄土,早晚我也得埋在师兄边儿上。”

  旁观的楚随烟:?

  “噢,随烟也是。”

  旁观但莫名其妙被捎带上的楚随烟:??

  陶眠的手指刮了刮下颌。

  “言之有理。那待会儿上山,再多挖两个坑。”

  楚随烟:……

  陶眠平时懒得要死,埋徒弟倒是兴致盎然。约定好的当日他早早备好锄头铁锹,身后跟着两个小孩,来到顾园的墓前。

  今天不是正式祭奠的日子,只是陶眠临时起意,上山转转。

  顾园的墓依山傍水,平整宜静。

  没有楚流雪想象中的荒草丛生的模样,看来是有人经常打理。

  能来这里的还会有谁。

  一块方正的墓碑默默地伫立在桃树之下,上面刻着顾园的名字。陶眠没有理睬这块碑,而是直接绕过去,在附近打转。

  他手中的铁锹敲了敲脚下那块地。

  “我看好了,将来你们姐弟就埋这儿。”

  楚流雪十分配合地走上前,抓了一把不干不湿的泥土,点点头。

  “这里不错。”

  楚随烟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师兄的墓地在此,他不敢乱走,老老实实地杵在原地,左右摆头,四下环顾。

  他发现师父脚踩的那块地方距离顾园的碑蛮远,有些好奇。

  “小陶师父,这里是空着的。”

  “噢,”陶眠的语气云淡风轻,像在说今天中午吃几碗饭,“这儿留给你陆师姐。”

  “……”

  楚随烟闭上嘴巴,他都多余问。

  陶眠好似做了什么决定,兴冲冲地挥起铁锹开始挖坑,挖的还是给陆远笛准备的那个。

  两个小孩干瞪眼,陪着他挖一上午。等他嚷嚷着腰酸,这才返回山下的道观。

  祭日当天,扬起了绵绵的雨丝,这是桃花山今年迎来的第一场雨。

  雨滴刚刚开始洇湿土地之时,两个孩子仍在梦乡。

  平日喜好赖床的陶眠却早早提了一篮子花果和酒,穿林走过,拾阶而上。

  他有自己一套熟悉的流程:除杂草、贴土、清洗墓碑、摆放祭品。祭品也是有顺序的。添花、放果、斟一杯酒。

  随后便是长久地站立在碑前,絮叨过去一年的事。

  进行到这一步的陶眠就变得随性了,想到哪里说哪里。提起陆远笛,他甚至突发奇想,把前几日放好的那块空碑搬过来打磨。

  来时带了油纸伞上山,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细雨渐渐濡湿了他的衣衫和发丝,他半蹲着,用手背抹掉睫毛上挂着的水滴,有人将伞撑到他的头顶。

  陆远笛一直站在西侧的一株桃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眠的一举一动。陶眠来了多久,她站着看了多久。

  直到陶眠搬来一块空碑,她心念微动,缓步走近。

  一低头,看见陶眠正在碑面刻一个“陆”字。

  陆远笛:……

  “小陶,我不过是关了你几日,至于这般恨我么?”

  陶眠干笑两声。

  陆远笛的视线前移,恰巧看见那个初具雏形的坑。

  “这该不会也是为我而留的吧?”

  为了摆脱尴尬,陶眠提出一个想法。

  “来都来了。要不你躺下试试高矮?趁还活着。”

第17章 思念的人

  细雨如酥,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并立。

  听说刻的真是自己的碑,陆远笛默默把伞收回来半边,陶眠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

  陶眠:……

  “别这么小气。你也可以刻我的,礼尚往来。”

  他倒是很大度。

  陆远笛明显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她的头向左一偏,顾园的墓碑进入她的视野。

  “今天是顾师兄的祭日。”

  “……嗯。”

  陆远笛未曾见过活的顾师兄。关于顾园的一切,陶眠讲述的有七分,她私下探查的有三分。

  顾园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的天资足以支撑野心,狠绝和冷血是助他披荆斩棘的双刃。他同样背负着凄惨的身世,同样毅然地选择复仇。在陆远笛眼中,他和自己完全是同类人。对于顾园采取的每一个看似毒辣的举措,陆远笛远比陶眠更能理解。他们天然地以最恶的方向揣测他人,留下后患等于背叛自己。

  陆远笛甚至知晓当年霍家之事。顾园将霍氏灭门,师父陶眠因为此事而震怒,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险些一刀两断。顾园主动低头,连年请求陶眠的原谅。但陆远笛知道他肯定不认为自己是错的,换作她,也会是相同的做法。

  她将做得更隐蔽,最起码不让陶眠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当年的陶眠还会生气,他现在对任何事皆云淡风轻了。

  “我记得我幼年时,每年今日,你都会独自上山,还不让我跟来。”

  陆远笛下意识地把伞又遮在陶眠的头顶,看他用麻布擦拭着碑上的泥点。

  “你不是嫌烦么?第一次带你来这里,你就嚷嚷着再也不来了。”

  “哪有人把几岁的孩子按在坟头连讲好几个时辰的故事,”陆远笛回忆起来就有些无奈,“不听完还不让走。”

  “咳,师父这不是才华横溢么,憋在心里堵得慌。”

  “后来你不让我跟,我反而偷偷跟去两次。”

  “……我就说你这孩子从小一身反骨。”

  “我看见你在师兄的墓前酩酊大醉。”

  陆远笛彼时年纪小,每天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早起。好在师父不催促,因为陶眠比她更能赖床。

  但她知道一年中唯有一个日子陶眠不会睡回笼觉,那就是大师兄的祭日。

  某日她下定决心尾随陶眠,在顾园的祭日当天上山,听听师父要和大师兄说什么心里话。她怕自己睡过了头,半夜三更惊醒之后不敢再睡,撑着眼皮,直到隔壁屋传来起床穿靴的动静。

  她隔着一层窗户纸,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推门而去,也利索地从床上爬下来,像只偷油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跟在陶眠身后。

  她知道顾园的墓地具体方位,提前踩好点,在一片矮矮的灌木丛中趴下。

  陶眠距离她有点远,好在山中静谧,听清对方说什么不成问题。

  那时的师父远远没有现在这般沉着熟练,拔草漏掉几根,清洗墓碑的水也不够,祭品一个不见,酒倒是提上来不少。

  他不是做不好,他只是没心情。

  囫囵地完成前面的步骤,终于来到举杯对酌的环节。陶眠倒酒的动作比起之前的简直过于纯熟,徒弟一杯自己一杯。

  他说一狗我先干为敬。

  仰头饮下。

  这杯敬你。

  低首倾洒。

  他一杯,顾园一杯。顾园一杯,他一杯。坟前的土地冒着酒气,陶眠也醉了。

  “你一醉,就抱着墓碑流泪。”

  排除偷懒耍滑引起弟子同情等情况,陶眠是个不会掉泪的铁人,陆远笛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师父也有如此痛入骨髓的时刻。

  他一言不发,满腔的话语哽在心头,衬得眼前的场景愈发悲戚。

  幼小的陆远笛掰着手指头算,顾园三十二岁殁,大约四十年后陶眠收养了她,随后又过了三四年的光景。

  数十年,陶眠仍然走不出顾园的死。

  陆远笛想,或许这正是长生的代价。几十年对于凡人而言将近一生,对于长生者却是白驹过隙。凡人不过数度春秋就能跨越的伤痛,长生者却要为此耗费数十载方能消弭。

  “我在来的路上还在想,如今的小陶站在顾园墓前会如何。看来那痛苦于你已经淡化了。”

  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梭梭的响声。

  陶眠在伞下回望不远处唯一的一块墓碑,它洁净安怡,如同一位素衣的少年静坐。

  “不该说是淡化了。”

  仙人轻轻摇头。

  他说回忆是一种很怪的东西。顾园亡故的第一年,他想起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每每痛不欲生。顾园亡故的第五年,师徒之间的那场争吵时常萦绕在他的心间,如果当时这样说,或者那样讲就好了。顾园亡故的第十年,他会忆起下山不久的徒弟,孤立无援的少年那时是否吃了很多苦。若是自己不那么固执,若是能再陪他多走一段路……

  随之又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后来那些混杂着懊悔和遗憾的记忆渐渐让步,陶眠想起了顾园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记得少年舞剑的身姿,从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飞鸟归林的黄昏。他记得那条落满山花的小径,跟在他身后用衣服兜了满满一抱花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他记得他们师徒之间每一次斗嘴,倔强的一狗说不过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托着脸生闷气。他记得刚刚学会说话的幼童,不会叫爹娘,第一个说出口的字是“陶”,因为村里的人都是陶师父、陶道长、陶仙人地唤他,耳濡目染,顾园也学会了。

  最后的最后,他回忆起那个晴朗的午后,他抱着芦贵妃急匆匆赶往溪边,一只木盆顺着溪流飘荡着,来到他面前。

  他抱着那懵懂的婴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我的徒弟将来必有出息。

  “岁月啊,去芜存菁。到后来,怎么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缓而轻地抚了抚顾园的墓碑。

  陆远笛望着师父的侧脸,不知是否因为细雨濡湿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轮廓都柔和了。

  她想顾园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遗忘了名震一时的青渺宗,他却在这个人的心里占有方寸之地,与岁月等长。

  “小陶,”她问,“你将来,也会这样思念我么?”

  思念一个贪婪的恶人,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说——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来越好。”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我希望你能走过喜乐清宁的一生。

  陆远笛握伞的手骤然收紧,她的眼底泛红,起了涟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叶似的黛眉紧皱又放松,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为你是千般好,我才无处释怀。

第18章 远行

  陆远笛在山中住了一日,这已经是她作为天子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