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954章

作者:月麒麟

这道旨意一下,便意味着于谦重新回到了政治中枢当中,对于当前的朝堂形势来说,的确是一件需要重视的事。

但是,份量重归份量重,众人却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虽然之前于谦触怒了天子被赶出京师,可资历地位都还摆在那,有士林清望,又负拥立之功,这两年被派出去到处办事,从皇庄到海贸,再到处理边境归附,一桩桩大功,也足够抹平当初的错误了。

因此,于谦调回京师可算得上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以他的身份调回京师,无论怎么安置,份量都不会轻了,区别只在于具体在哪而已,所以,众人虽然略微有些吃惊,但是,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旨意。

但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阮简在停顿了一下之后,竟然又开口了。

“……另,近来军府有奏,京营操练懈怠,特命于谦协理京营事务,钦哉。”

???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顿时将在场的一众内阁大臣炸的七荤八素的。

啥玩意?京营?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竟然还出了这么一个转折。

要知道,京营本身份属于武臣序列,虽然说不归军府管辖,专设提督大臣,但是,也一向都是由勋贵充任,当初土木之役以后,因为勋贵损失惨重,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曾经短暂提督过一段时间。

但是,一则那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二则瓦剌之战以后,于谦很快也就被拿掉了这个差事。

可现在,朝野上下承平无事,又不是当初动荡之时无人可用,天子怎么会突然让于谦进京营掺和一手?

而且,从来只听说有提督大臣这一说,所谓协理京营事务,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一时之间,内阁众人的心头疑问重重,但是,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阮简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第1239章 社稷重臣于廷益

夜,于府书房中。

窗外细雪飘落,一点点的将积雪的重量增加,树枝被慢慢压弯,某一刻到达极限,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砸在大地上,为静谧的夜增加了一丝生机。

俞士悦坐在炉子旁边,慢慢的把手烤暖,随后,才将目光看向了对面的于谦,沉吟着问道。

“廷益,今天的这道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说,如今俞士悦已经不在内阁,但是,任命于谦的圣旨也不是秘密,所以,他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而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除了错愕,紧接着俞士悦就感到一阵担忧。

掌都察院事倒是没什么,以于谦的身份地位,就是直接替代左都御史,也是正常的,但关键是,协理京营事务的这个差遣,实在是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事实上,无论是从于谦的角度,还是从天子的角度,这个差事都不适合给到于谦这么一个文臣。

别忘了,当初土木之役后,于谦就当过京营提督大臣,虽然当时俞士悦还只是一个大理寺卿,但是,他很清楚那段时间,于谦的神经有多么紧绷,这不仅仅是因为要面对也先入侵的压力,更重要的是,他还需要应对因为自己已故文臣掌握了军权而必然迎来的,来自君上的猜疑。

所以,事实上在俞士悦看来,协理京营这个差事,对于谦来说,并非好事,反而会成为制约他的枷锁,虽然说,只是协理,并不是提督大臣,但是,如今京营的提督大臣是靖安伯范广,而范广可算得上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事实上,这个协理的名头,如果于谦愿意,完全是可以取得主导权的。

于是,一切有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与此同时,在俞士悦的对面,听到这句话的于谦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道。

“仕朝兄,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这个消息,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早。”

随即,于谦便把自己和天子奏对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

“……当时,陛下只说还有差遣交代,并没有说是什么,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协理京营。”

“如今想来,当时陛下急着让我告退,便是不想让我有推辞之语。”

沉默,沉默是此刻的俞士悦。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这个差事必然是天子塞给于谦的,但是,当俞士悦听到经过的时候,心中还是不由一阵无语。

一时之间,他不由想起,当初于谦被外贬出京的时候,朝中关于他失势的传言,如今再看,不知道这些人觉不觉得可笑。

“京营乃是朝廷重务,陛下命你协理,实乃是信重之至也……”

轻轻吐了口气,俞士悦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但是,于谦的脸色却显然并没有他那么乐观,而是依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见此状况,俞士悦微微有些疑惑,问道。

“怎么,廷益伱觉得,陛下此举有何不妥?”

坦白的说,在和于谦见面之前,俞士悦也产生过诸多猜测,其中,最容易被联想到的,就是天子这是在试探于谦。

毕竟,这几年下来,于谦东奔西走,立下了不少功劳,虽然说,到了他们这种级别,大多数的功劳实际上都得不到实质性的赏赐,但是,于谦立下的功劳颇多,而且,他还一直被外放出京,若是这次回京,再不予以褒奖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这种情况下,天子给出一个协理京营的差事,大有可能是在试探于谦,向朝野表明自己嘉奖功臣的态度。

但是,正因为京营太过重要,所以,于谦但凡识相一点,他在接到这道旨意之后,就应该再三推辞,然后天子下旨劝慰,于谦闭门不出,再次上表谢恩,明确表示自己不可接受,最后天子无奈之下,只得收回前旨。

这套流程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想必大多数的朝臣,如今都是这样想的,原本俞士悦也是,但是,听了于谦描述过奏对的过程之后,他就明白过来,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因为,天子明显是不打算让于谦拒绝的,不然的话,奏对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抛出来试探于谦的态度。

如今的状况,摆明了是真的要让于谦接手京营的一部分事务,既是如此,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信重了。

就算是以文臣的身份接手京营,可毕竟如今不是当今陛下刚刚登基那会了,何况又不是提督大臣,因此,在俞士悦看来,无论如何,于谦也不该再露出这样的神色才对。

“陛下加恩,这于我本是恩典,自当更加为社稷奋力,只不过……”

于谦的脸色有些沉重,犹豫了一下,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开口道。

“仕朝兄,你可想过,加恩的方式有很多种,陛下为何会选择让我来协理京营呢?”

啊这……

俞士悦一下子被问到了,尤其是看到对面于谦的神色,他顿感事情有些不简单,于是,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当中。

来之前,他只顾着担心于谦了,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如果说,只是为了表示信重,用以加恩的方式有很多,加衔,晋品,赐服,赐剑,乃至是封妻荫子,都是常用的方式,而且,对于文臣来说,都是巨大的荣耀。

可是,天子偏偏选了京营!

细细思索起来,这中间的用意,只怕并不简单啊……

窗外的雪不停的落,手炉中的炭火渐灭,俞士悦轻轻的捏着小小的手炉,似乎想要尽力再感受一下其中的最后一丝暖意,但可惜的是,炉火灭后,温暖的手炉很快变得冰凉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陛下这是在,以备不时之需?”

俞士悦到底不是笨人,先前没有多想,但是现在经过于谦这么一提醒,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天子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么做了,必有其用意,至于是什么用意,想想近来京城当中发生的事情,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要知道,直到现在,天子可还依然卧病宫中,并没有上朝理政,而替天子上朝的,还是太子殿下。

这种场面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俞士悦,那段内外隔绝的时间当中,朝野上下恐慌的氛围。

虽然说,在太子开始听政之后,太上皇也有所收敛,回到了南宫,这段时间都没有再迈出宫门一步,可有些时候,平衡被打破很容易,想要重建却非常困难。

之前的数年当中,南宫和天子之间,虽然脆弱但保持着相对的平衡,可随着正旦大宴上,太上皇冲出南宫,在藩王众臣面前控诉自己遭到了投毒开始,这种平衡毋庸置疑就被打破了。

在那之后,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天子,事实上都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之前的关系了,这次的事情,就是一次明证。

自从那天闯宫之后,俞士悦回府曾经仔细的想过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样的。

天子并没有生太重的病,但是,这种情况之下,却对大臣避而不见,而且,还将舒良召回宫中侍疾,如此做法,不可能不引起朝野上下的猜测。

但是,天子就是这么做了,那么,用意何在呢?

当然是试探,既是试探朝臣,也是试探南宫。

朝臣这边暂且不说,但至少太上皇那边,频繁入宫的举动,明显是用意不纯。

这种情况之下,天子做出一定的防范和反制措施,是理所应当的……

对面的于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可在这安静的雪夜当中,再轻的叹息,也能让人清晰的听到。

于是,俞士悦也沉默了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好差事,相反的,处在这个位置上,面临的风险是极大的,稍有不慎,便可能是万丈深渊,而即便是最终选对了,也依旧就面临风险。

良久的沉默之后,俞士悦开口道。

“廷益,其实你可以不接这个差事的。”

闻听此言,于谦猛地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俞士悦,而后者也并没有闪避的意思,略一停顿,继续道。

“文臣干预京营,本就并非常制,你以此为由推拒此事,朝中上下,不会有所非议,而且,你这些年东奔西走,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即便是稍违陛下之意,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应该说,俞士悦的这番话,才是朝堂上大多数的大臣真正的立身之道,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应该避免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而这次京营的差事,对于谦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但风险却非常大,站在理性的角度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确的道路,不过……

“不行……”

不出意外的是,在俞士悦担忧的目光当中,于谦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道。

“陛下对于某恩重如山,此事又攸关社稷江山,无论于情于理,我都没有退缩的道理。”

话语虽轻,但是,份量却重逾千斤。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但是旋即脸上又浮起一丝苦笑,他其实早就有所预料。

天子之所以会选于谦,就是知道,于谦一定会接,社稷江山,君臣情分,这些在别人看来,比不过自身利益的东西,对于谦来说,却是可以为之舍生的。

正因如此,这个差事,才最终会落到于谦的身上,只是……

“廷益,如今东宫,毕竟是太上皇之子,若有一日,天家当真有变,你会作何选择呢?”

这个问题极为敏感,应该说,即便是他们二人的交情,也不好这般直接开口发问。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俞士悦到底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

面对这个问题,于谦的脸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到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所有情绪,都融化在一声深深的叹息当中,无声的埋入这寂静的雪夜……

大雪一场场的落,但是,和往年连绵不断的大雪不同,今年的天气就正常了许多,每隔几日会有大雪,似乎预兆着,明年将是一个丰年。

随着年节将近,京城上下又热闹了起来,和往年不同的是,因为海贸的开启,不少去年没来得及参与的藩王,今年都纷纷来到了京师,想要在海贸当中掺和一脚,反倒是已经参与其中的藩王,又要忙着皇庄,又要忙着海贸,没有时间进京觐见。

应该说,这一整年和往年相比,仍然不算平顺,还是出现了不少的灾情,但是,或许是因为互市的恢复,再加上海贸的加持,以致于让朝中上下的官员,都没感受到什么压力。

除了户部每次例行的禀报灾情之外,哭穷的时候,反而是越来越少了,甚至于,因为藩王们的到来,京城反而比平时要热闹繁华的多,毕竟,这一位位可都是有钱的主儿。

冬至大节,是朝廷一年一度的盛典,在众臣的恳请之下,朱祁钰总算是离开了宫中,亲自主持了这次仪典。

而他的出现,也无疑让朝中仍在弥漫的一丝恐慌氛围彻底消失,天子病愈,加上年节即将到来,双喜临门,朝野上下,自然是喜气洋洋。

再加上冬至之后,各个衙门都闲了下来,老大人们开始摸鱼溜号,采买年货,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不少人见到这样的状况都一阵感叹,好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场景了,希望今年,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就在这般祥和的氛围下,景泰六年悄然落幕,唯一让朝臣们有些可惜的是,天子虽然已经康复,但是仍旧还有小恙,所以,今岁的正旦大宴,并没有举办,正旦之日,群臣只在奉天殿行了大礼之后,便结束了一天的朝仪……

不过,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大宴虽然不办了,但是,宫中却开了家宴。

南宫自不必提,打从朱祁镇回京之后,一直都有这个惯例,每年正旦,孙太后亲自到南宫去,和朱祁镇一起过年叙话。

今年虽然形势紧张,但是,这个习惯依旧保持着,有区别的是景阳宫。

往年都要大宴群臣,所以,朱祁钰是没有时间在正旦陪伴后宫的,但是今年大宴免了,景阳宫中便也开了家宴。

夜色渐深,朱祁钰带着汪氏,杭氏还有其他几个有所出的妃嫔,围坐在吴太后的身边,一旁的榻上是年岁渐长,慢慢稳重起来的济哥儿,慧姐儿,榻上是芸姐儿,澍哥儿,泽哥儿,治哥儿这几个年岁尚小,但被打扮的跟福娃娃一样的小家伙。

一大群小孩子在周围又跑又跳,热闹而又喜庆,喧闹一夜,方在清亮的月色当中陷入安眠……

第1240章 漩涡暗起

热闹欢腾的年节过后,朝廷上下也开始逐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虽然说,因为年节刚过,所以老大人们都有些懒散,但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安心的是,天子总算是重新上朝视政,一切都仿佛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天子卧病的这段时间,毕竟是积压了不少的政务,所以,正月十五过完之后,便是接连的旨意下达,让整个朝堂迅速的开始运转起来。

与之相比之下,任命于谦的那道协理京营的圣旨,反倒是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当然,对此有非议的不是没有,但是别忘了,这次于谦接下的差事除了有协理京营,还有掌都察院事,说白了,于少保现在已经是科道言官的大头目。

这种情况之下,底下的御史们想要弹劾他,到底是要自己掂量一下份量,没有了御史们的帮助,只靠一些勋贵们的反对,简直就是不疼不痒的,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天气渐暖,如丝的细雨渐渐变成了瓢泼的大雨。

宫门口,于谦和其他的一众大臣们远处的廊下躲雨,一边等候着早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抬头看着顺着屋檐不断滴落的水流,于谦的眉头皱紧,不由叹了口气……今年的年景,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啊!

自打开春开始,南直隶,江西、河南、浙江、山东、山西、湖广各地接连传来暴雨的消息,别的不说,就连京城近些日子以来,大雨也是连绵不停,这一次的暴雨,可谓是近几年以来,最大的一次灾情了,朝中这数日下来,都在围绕着此事忙碌。

就连这几年早就已经习惯了应付各种各样灾情的户部,这次也明显感觉到了十分的棘手,面对这种状况,于谦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看着对面愁眉苦脸的沈翼,于谦捏了捏袖子里的奏疏,不由往对方的那边靠了靠,开始小声和对方说些什么……

天色渐明,空中仍旧笼罩着浓重的乌云,时辰一到,宫门大开,群臣披着蓑衣进到宫城当中,总算是不用在外头受风雨之苦。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形容,在礼官的指引下,早朝正式开始,几件不疼不痒的政事之后,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于谦便迈步上前,奏道。

“启禀陛下,近日以来,各地受恒雨淹田,灾情频频,百姓流离失所,盗贼丛生,朝廷虽已遣派官员赈灾,但是,臣恐事务繁琐,难以历数,故而,拟调三十一名御史分赴受灾州府巡视,协助地方官员安抚民情,请陛下恩准……”

奏疏被呈递了上去,朱祁钰翻开细细看了一番,倒是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自从陈镒卧病之后,都察院一直群龙无首,王竑虽然代掌院事,但是,无论从资历还是官职上来说,这种大规模的科道官员调动,都不是他有资格提议的,这也就导致了,在这两年的各种灾情当中,都察院的存在感都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