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780章

作者:月麒麟

“放肆,殿前奏对自有定制,陛下和周王说话,未曾对尔等垂问,竟敢擅自插嘴,当真是目无尊上。”说着,鲁王转过头看向天子,道。

“陛下,臣久未入朝,竟不知道从何时起,群臣胆敢如此无状,看来如今,朝中风气,是该好好申饬一番了。”如今的诸宗室中,鲁王年纪最长,虽然平素低调,但是辈分年资摆在那里,谁也不可忽视。

事实上,如今殿中的这么多藩王,也就只有他,对于君臣之礼如此敏感,也最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鲁王,生于洪武二十一年。相比于其他生于洪武末期的藩王,他是真真正正见过洪武气象的,虽然说那个时候他还只是鲁藩世子,而且年岁尚小,可是,对于当时君臣奏对的风格,还是有所印象的。

换了洪武时代,太祖皇帝和宗室藩王奏对时,底下若有人敢插话,被推出去杖责都是轻的。

这番话带着几分教训的意味,但是,以鲁王的身份说出来,天子也只能苦笑的接着,道。

“鲁王叔祖息怒,朕知道您的一番好意,不过,为了一点小事动怒不值当,再说私下奏对,气氛宽松些也好,您莫气坏了身子。”这显然不是鲁王想要的答桉,皱了皱眉,鲁王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认真道。

“陛下心性宽仁,是万民之福,但是,也不可太过纵容大臣。”

“否则,当有大臣欺陛下年轻,乱上下之尊卑,此非长久之道也,臣进京之前,便听说这种状况,殿前奏对时常有发生,可见并非偶然,陛下还是不可太过宽容。”底下一帮大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就着这么一件小事,鲁王竟然不依不饶的发难。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他们理亏,鲁王要上纲上线,他们也没有办法。

而且,鲁王以这个借口发难,他们就算是想劝也不好劝,总不能人家这会刚还说不能奏对时随意插嘴,然后他们紧接着就打断他老人家的话,这不是摆明了火上浇油嘛……一旁的俞士悦见状,脸色也有些难看。

不过,他倒不是因为鲁王拿他刚刚擅自出言来做文章,而是鲁王的这番话,看似是在借题发挥,可实则是在隐隐的提醒天子,外头的大臣都不可靠,只有自家长辈,才会真正关心天子的权威。

看似轻描澹写,实则诛心之极!这位鲁王,果然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一念至此,俞士悦心中的担忧之意愈发浓厚了几分。光一个周王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鲁王。

这两个人一个德高望重,一个年长有谋,底下还有一大帮对于谦敌意浓重的藩王,这帮人合起伙来,今天这一关,于谦怕是不好过了。

面对这种状况,天子显然也有些为难。看着起身端正行礼的鲁王,天子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无奈的转向了一旁的俞士悦,道。

“俞次辅,你身为内阁大臣,太子府詹事,理当更加遵守礼制,方可为东宫榜样,鲁王叔祖参你扰乱奏对,所言有理,念在你也是好意,朕小惩大戒,暂罚你半月俸禄,你可服气?”俞士悦看了一眼鲁王等人,眼神微眯,但是,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手道。

“臣谢陛下恩宽!”这话让旁边的鲁王脸色又是一阵难看。天子问俞士悦服不服气,对方却答非所问,言下之意,就是心中仍旧不服。

而且,他刚刚还在对天子说,不要对臣下太过宽纵,转头这俞士悦就说谢天子恩宽,这中间若没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怕是鬼都不信。

不过,到底是御前,鲁王也不能太过分,要教训别人尊卑上下,自己就得先有尊卑上下。

他虽是长辈,可是天子才是皇帝,金口玉言已有定论,他再多言,便反倒是他目无尊上了。

因此,鲁王冷冷的扫了俞士悦一眼,便也不再继续追究,重新坐了回去。

不过尽管如此,但是,鲁王的这一番折腾,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至少,在他的扫视之下,其他的大臣,也都纷纷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于是,话题重新回到了正轨,周王继续问道。

“陛下容禀,臣等此来,只是想要个说法,整饬军屯是朝廷大政,臣等身为宗室,自当全力配合,纵有一二不明事理之辈,陛下只需稍加训戒,自然也能迷途知返。”

“但是,支持朝廷,尊奉陛下旨意是一回事,被人打着陛下的旗号作威作福,又是另外一回事,是非曲直如何,还请陛下明示。”这……面对着周王的步步紧逼,朱祁玉也不由感到一阵无奈,看了一眼底下的众臣,他思忖片刻,只得道。

“尹王府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朝野上下议论颇大,所以,朕的确有旨意,命于谦彻查此桉,至于其他诸事,因为整饬军屯,涉及事务繁杂庞多,于谦出京之时,朕也给了他便宜之权,所以……”

“陛下!”这一次,打断天子的是周王自己,他起身拱了拱手,道。

“臣失仪,愿受陛下责罚,但是,陛下所言有失,臣不得不出言谏止,请陛下明鉴。”这……天子的神色愈发的无奈,周王可以这么说,但是,他毕竟是藩王,而且是长辈,又岂好真的因此而责罚?

因此,稍稍停了片刻,天子也只得道。

“周王叔祖请说便是。”

“谢陛下。”周王拱手谢恩,但是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瞥了一旁的俞士悦一眼,动作并没有刻意掩饰,因此在场的大臣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在示威!周王很清楚,以他的身份地位,天子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真正的责罚他。

原本这是一件小事,但是,有了刚刚鲁王和俞士悦的插曲,现如今的状况,就变得格外的刺眼。

而这,正是周王想要的效果。同样的事情,文武百官做,便是错,但是,宗藩亲王做,未必是错,这便是藩王宗亲,不同于文武百官的地位。

所以说,从这一点便可看出,诸王今日前来,目的绝不仅仅是于谦一人,而是要给整个文臣一个下马威。

又或者,这才是他们对于整饬军屯这件事情的报复。稍稍停顿之后,周王便继续开口,道。

“陛下,便宜之权虽然可以先行决断,事后呈报,但是,却并非无所不包,于谦身为兵部尚书,涉及朝廷政事,文武官员,自可以便宜之权先行处置,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藩王宗亲。”

“我朝祖制,朝廷文武官员,勋戚大臣,仅可奉命传旨宣召藩王进京,受陛下亲自勘问,除此之外,不得以圣旨,符命或公文审讯,问罪,处置藩王,若有,则藩王可将来人拿下,遣使入京,面听圣训。”

“又凡军民人等,敢有侮慢藩王者,即拿赴京,按律问罪。”

“且不提于谦仅有所谓便宜之权,并无围堵王府,冒犯王驾之圣旨,便是真的手中有圣旨,乃至是王命旗牌,依照祖制,也不可冒犯诸王,若不得已必须有冒犯之举,当由内官皇亲先奉圣旨,宣召诸王进京,面听圣训后,再奉旨而行。”

“故此,臣以为,于谦所行之事,一则有悖祖制,有失臣子之道,二则有离间亲亲之嫌,陛下不可不察。”这一番话,彻底堵死了天子居中转圜的可能,而且,想要反驳都很难。

因为周王所说的,就是皇明祖训当中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说到底,还是因为藩王宗室与朝廷文武大臣不同,于谦是朝廷之人,他的便宜之权再大,也只能管得到朝廷大臣,但是,藩王宗室,却只能天子来教训。

在这方面,皇明祖训有着详细的规定,当初太祖皇帝立藩屏,最担心的就是有朝臣从中作梗离间天家,所以特意加了这些规制,但是现在,却成了周王等人攻讦于谦,最有力的武器。

见此状况,天子的眉头微皱,显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沉吟片刻,天子只得将目光转向在场的一众大臣,问道。

“诸卿对于这件事情,作何看法?”说罢之后,天子似乎是又响起了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

“今日朕宣召之人,皆是宗室藩王,朝廷重臣,不必拘谨,畅所欲言便是。”吃一堑长一智,有了鲁王和周王刚刚拿奏对的规制做文章的举动,天子显然也学精了。

有了这句话,殿中诸臣再怎么说,至少都不会因为开口说话而被怪罪。

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做的差事,众臣相互看了一眼,最终,还是胡濙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周王爷说的有理,这件事情,的确是一些官员行事不周,有所冒犯。”

“但是,整饬军屯乃是朝廷大政,涉及繁多,朝廷上下,总会有顾及不到之处,一时有过在所难免,不过,为国效力尽忠之心,无论是朝廷文武,还是宗室藩王,总是相同的。”

“在场皆是天家宗亲,自能明白何为为国之道,于少保此番出京,风雨兼程,呕心沥血,清丈军屯,将各处军屯收归朝廷,功劳苦劳,总还是有的。”

“念在于少保一心为国,也请陛下宽宥不罪,臣相信,诸位王爷,也并不是想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既令朝廷颜面尽失,又让陛下痛失爱臣,对吧?”作为满朝资历最老的大臣,胡濙刚刚在旁看着,对于眼前局势,已然有了一个清晰的判断。

这帮藩王,个个都是有备而来,有人负责胡闹,有人负责和稀泥,有人负责主持公道,分工明确。

如果是单独对上他们某一个,那么都容易解决,但是,他们联合起来,就变得棘手无比。

尤其是,这些藩王明显已经有了共同目的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尽量用最小的损失解决此事。

所以,这种时候,跟他们辩驳于谦到底有没有过错,毫无意义,刚刚周王等人的行为,其实已经表明了一切。

他们不会去讨论事情的对错,只会死死的咬住于谦的所作所为有违祖制这一点不放。

一旦事情越闹越大,朝野尽知,那么最后必定会闹的难以收场,甚至于,说不定连天子都会被拖下水,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天子无论是什么立场,都会无比为难。

因此,胡濙上来就说于谦有错,但是,又申明他是为国尽忠,情有可原,顺带着捧了捧在场的诸王,最后故意的将事情的处置推到了极点上。

这些藩王只要不傻,就知道,朝廷或者说天子,不可能真的因此就罢免于谦这样一个朝廷重臣。

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即便是对诸王来说,事情也会变得难以收拾,所以胡濙故意这么说,就是希望诸王的态度能够稍稍软化一些,至少,不要像现在一样步步紧逼。

但是,这些藩王显然也不是好湖弄的,闻听此言,鲁王直截了当的开口,道。

“陛下,臣等此来,只是为了申明对错,辨明是非,讨上一个说法,至于分明对错之后,该如何处置,相信陛下自有论断,此非臣子可以置喙之事。”

第1022章 俞次辅的怒火

鲁王的这番话,态度依然强硬。捥

在场的诸臣神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难道说,这些藩王们,真的想要拿下于谦?

可是,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于谦到底是对于朝廷来说,立下了莫大功勋之人,更有扶立之功在身,何况,他此次得罪宗室,说到底还是为了推行朝廷的大政,而整饬军屯的政令,实际上是天子在背后支持,甚至于可以说,天子已经不仅仅是背后支持,完全是明面上亲自在推动。

如果说于谦因此而被罢免,那么,实际上打击的是天子的威信,难道说,这些藩王们为了针对于谦,讨回面子,就连得罪天子也不害怕?

胡濙算是在场资历最深厚的人了,他出面都没什么用,其他人自然是也有些犹豫。

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没弄清楚,天子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按他们对天子的了解来说,发生了这种事情,无论是出于天子本身对于谦的爱重,还是出于于谦的累累功劳,他一定是会维护于谦的。捥

可是问题就在于,到现在为止,天子都没有明确的表明态度,所以在场的一众大臣也有些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碍于诸王的身份,还是指望他们这些人出面和诸王硬碰硬?

在场没人说话,鲁王又将话题抛到了天子的面前,这个时候再沉默下去,显然也有些不合适。

因此,沉吟片刻,朱祁钰望向一旁的岷王,道。

“岷王叔祖,你执掌宗人府,这奏疏又是你递上来的,你觉得此事上头,于谦是否有错?”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岷王。

打从进殿开始,这位宗人令就只是安坐在旁,并未出言表明任何态度,但是,从他和周王,鲁王等人一同觐见来看,无论是否出自真心,至少他在立场上,应该是和诸王保持一致的。

天子既然点了名,岷王自然不好再继续旁观,稍一沉吟,便开口道。捥

“陛下,臣等并非不知,于少保所作所为,乃是为国家计,为推行朝廷大政而为。”

“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于少保或许并无欺凌宗室之意,但是底下诸官员,衙役,吏员,却实有冒犯宗室之举动。”

“何况,围堵伊王府缉捕贼寇,擅闯宁王府等事,行事手段,也的确有不尊藩王之嫌。”

“臣等此来,并非是为了要将于少保如何,只是想要讨一个说法而已,何况,臣等身为朱家宗亲,有藩屏社稷之责,朝廷官员上下不分,尊卑不明,今日欺宗室,明日便当欺陛下,若臣等坐视不理,岂非辜负太祖皇帝封藩立屏之心?”

“朝廷政事,臣等不敢干预,于少保乃兵部尚书,七卿大臣,有协助陛下击退瓦剌之功,乃是国家肱股重臣,纵有过错,也当从轻处罚,臣等所求,无非是澄清朝廷风气,申明上下尊卑而已,并无他意,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岷王说的十分认真,态度比诸周王,鲁王等人稍有缓和,但是,也并没有乐观多少。

虽然话是说只是讨个说法,澄清朝廷风气,但是,什么才叫讨个说法,怎样才算澄清朝廷风气,这中间的余地可太大了。捥

当然,令人稍稍安心的就是,诸王并没有想要彻底扳倒于谦,如此一来,倒不至于在朝堂上引起太激烈的反应。

听完了这番话之后,天子稍稍沉吟片刻,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于谦,开口问道。

“于少保,你觉得呢?”

众人担心的望向于谦,生怕他再有什么惊人之语。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不知为何,于谦的脸色似乎有些挣扎,不过很快,他的神色就平静下来,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愿领罚!”

罕见的,于谦并没有再做任何辩驳,直截了当的低头认错。捥

见此状况,一众藩王脸上都隐隐露出一丝胜利的神色,与之相对的是,其他大臣心中的担忧之意却是越发浓厚。

虽然岷王说什么不是为了责罚,但是,朝堂之上,赏罚分明是最基本的道理。

于谦既然承认了有错,那么,天子就不可能不罚,不然的话,诸王这边必然是过不去的。

见于谦这么干脆利落,天子的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是在预料之中,但是,又隐隐有几分意外。

肉眼可见的,天子有些犹豫,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开口问道。

“于少保,这些事情涉及众多,情节繁复,你就没有什么内情,要再诉与朕知吗?”

“若有的话,朕可以再派官员调查清楚,再做处置。”捥

这话的暗示性太过明显,以至于,话音落下之后,在场其他诸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的很。

与之相对的,其他大臣却是纷纷望向了于谦,天子这话,摆明了是有回护之意,只要于谦再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至少今天这一关,是能过得去的。

但是,于谦却并没有顺着天子的意思往下说,而是重复道。

“陛下明鉴,围堵伊王府,打伤宁王府仆役,冲撞王驾,皆是臣举止不当所致,请陛下责罚。”

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响起,天子的脸色变得有些无奈,看了一眼旁边对于谦虎视眈眈的诸王,终是开口道。

“既是如此,有过当罚,念在你一心为国的份上,朕只小惩大诫,罚俸半年,上呈谢罪表一封,以儆效尤!”

这个处罚,不算重,但也不算轻。捥

罚俸什么的,对于谦来说,倒是家常便饭,但是,上谢罪表,就意味着,要在整个朝廷面前认错。

这个惩罚,对于一向看重清名的文臣来说,已经算是很重了。

不过,于谦显然对此已有预料,平静的拱手道。

“谢陛下天恩,臣领旨。”

于是,天子再次转向一旁的周王等人,不过脸色,已经比进殿之时要差了不少,当然,口气还算得上是温和,道。

“几位叔祖,如此处置,可妥当否?”

这么问话,明显是已经带着几分不满了。捥

但是,周王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却还是开口道。

“陛下圣明烛照,臣等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还有一件小事,想请陛下恩准。”

“什么事?”

天子皱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