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403章

作者:月麒麟

“回小公爷,小的不知。”

朱仪转过身,深深的看了这个随从一眼,轻轻摆了摆手,道。

“没意思,你退下吧……”

于是,那随从躬身一礼,后退着往后撤去,然而,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朱仪的声音再度响起,平淡中透着坚定,他说。

“对了,刚刚我说,朱仪交了杨世子这个朋友,那就是,交了他这个朋友!”

后退的身影微微一滞,旋即,再度躬了躬身,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花厅当中只剩下了朱仪一个人,他却没有动,只是望着杨杰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回了后院。

墙角处,阳光照耀下,一朵白梅零落入泥,在泥泞的土地当中煞是显眼。

冷霜冬雪落枝头,迎风乘寒不垂首。

寒梅熬得过最冷的冬天,但,却终究会在温暖的初春中,渐次凋零……

第589章 军屯

俞士悦到武英殿的时候,天子尚未到来。

偏殿当中,老大人们三三两两的各自聚成一团,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最前头的,是镇南王和丰国公,靖安伯几个人,三人凑在一块,明显是以镇南王为主,说的其乐融融,不是还能听到笑声。

往后头,于谦,陈镒,萧镃几个人站在一起,脸色倒是严肃一些,声音似乎被刻意压低了,几人都皱着眉头,不知为何,萧镃的神色颇有几分不满。

最后的几个,则是王文,沈翼和金濂。

其实按理来说,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立场上,王文都应该站在于谦的那一团。

但是,这位大冢宰就是任性,虽然同为天子党,但是,他和于谦一向都不对付,尤其是上回的东宫备府之事,更是让王文对于谦颇为不满。

所以,他宁愿跟更没有深交的沈翼,金濂一块,也不往那边凑。

相对于前两团的热闹,这边明显冷清一些,有王文这么一个随时放冷气的大杀器在,沈尚书和金尚书也只能立在旁边,笼着袖子闭目养神。

见此状况,俞士悦和王翺对视一眼,一时有些踌躇。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往于谦那边去是最合适的,毕竟,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次天子召见,大概率就是因为军屯一事。

那么,能够提前在于谦这里探听些消息自然是好的,至少也能在奏对的时候,更加胸有成竹。

但是,还没等他们往前走,便见得远处的萧镃离开了于谦和陈镒,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萧学士。”

人都来了,自然是要打招呼的。

这段时间,因为东宫的事情,俞士悦和萧镃打交道不少,而且看样子,萧镃来的早,明显已经从于谦那探到了些许口风。

所以,俞士悦便含笑拱了拱手。

萧镃今年五十八岁,年纪并不算很大,但是生的十分儒雅,一缕长髯更添几分随和之气。

虽说如今他是翰林学士,但是,和内阁的一二把手比起来,地位还是稍有不如的,因此,萧镃的姿态也放得很低,客气的拱手回礼,道。

“见过首辅大人,次辅大人。”

萧镃主动过来,很明显是有话要说,再加上,从俞士悦二人进殿的时候起,一旁的内侍见人都齐了,便默默退去禀告天子。

换句话说,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所以,见礼之后,萧镃没有多废话,只压低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春闱!”

俞士悦和王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

今天要商议的,不是军屯的事情吗,和春闱有什么关系?

正打算开口细问,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接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外头,拱手道。

“诸位,陛下召见,请跟咱家来吧。”

于是,他们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一同迈步出了偏殿。

“臣等参见陛下。”

武英殿中,地龙早已经升了起来,天子坐在御座上,着一身大红色团龙织金宽袍,身后站着司礼监的两位大珰,成敬与怀恩。

见众人进来,天子带着笑意虚手一抬,道。

“诸卿免礼,坐吧。”

殿中早已经备好了席位,待得众人落座,怀恩便从一旁的案上拿过一叠奏疏交给身旁的几个小内侍,然后挨个分发到底下大臣的手里。

随后,天子便道:“再过两日便是正旦,年节之后,朝廷开印的头等大事,便是整饬军屯,这件事情,兵部忙了许久,总算在昨日拟定出了大致的章程,朕今日召诸位先生前来,便是想要在年节之前,先听听诸位的态度,尽量将章程理顺,这样在开印之后,廷议也能更顺利些。”

于是,底下诸臣纷纷点头,然后翻开了手里的奏疏。

很明显,奏疏并非正本,而是抄录出来的。

通常情况下,这种御前的奏对,为了避免浪费时间,都是由内侍宣读奏本,然后众臣直接开始商议的。

但是很显然,天子出于重视,还是给了所有人一份副本,方便他们在商议的过程当中,可以随时查阅。

就在所有人都埋头阅读的时候,于谦却站了起来,在得到天子的允准之后,转过身面对着群臣,道。

“此次军屯一事关系重大,繁复驳杂,老夫便简要将这份章程的内容,为诸位分说几句。”

不论这些日子,外头对于谦的传言是怎么样的,也不论于少保忙亲事忙的多么起劲,但是到底,于谦还是于谦。

提及到政务上,他永远是一丝不苟,审慎认真。

“此次巡边,于某亲赴诸镇,清查各处军屯状况,所得触目惊心,详细情况,诸位手中奏本已写的清清楚楚,于某便简略的说。”

“仅以此次清查的几个军镇来说,以宣德元年兵部所记录的各处军屯数量为参照,各处军屯与登记在册的数量对比,已不足五成,剩下的五成,或被隐匿,或被私自发卖,或被地方侵占,或被弃置为荒田,难以耕种,凡此种种,非一地一将所存,实为边军具有之事。”

“与此同时,在清查过程当中,于某发现了大量未在兵部登记的私垦田,这部分田地的数量,初步预计,已经超过了仍在耕种中的军屯田地数量。”

“这些私垦田,或为当地将领役使军士开垦,而收归己有,或为当地衙门行隐匿之法,转军田为私田,或为军士为逃避朝廷课税主动开垦,情况不一,但皆是以军士耕种,而不纳朝廷赋税之田。”

“军屯荒废和私垦田横行,是并行的问题,且由此衍生而出的问题,有瞒报逃兵,挪用军士,荒废操练等种种弊病。”

“可以说,近些年来,边军战力下降,在对抗外敌之时屡屡失利,其源头便在于此。”

“除此之外,军屯的废弛,给朝廷带来的压力巨大,我朝廷数年来用于边境的军费,已成逐年递增之势。”

“以正统十二年为例,当年用于边军的军费,占当年税赋的四成,去岁太上皇亲征,瓦剌大军压境,为解重围,朝廷不得不继续加强军费,仅去年一年,用于边军的支出,已经耗尽了国库近五年来的积累。”

“可以说,如果再放任边军如此,我大明在边境的防守情势会日渐恶劣,甚至可能再有去岁之事,朝廷也必将日渐不堪重负。”

“故此,整饬军屯,势在必行!”

第590章 无奈但现实的逻辑

武英殿中,于谦语气沉重,最后的结论斩钉截铁。

但是,其他的老大人们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将自己要做的事情说的无比急迫,不做不行,这是朝堂上常用的手段。

在官场当中混迹了这么多年,事情到底是否必要,是否紧急,老大人们心中自然有衡量的标准。

不过,不得不说,于谦的这番话,的确有夸大之处,但军屯的糜烂的状况,也的确令人触目惊心。

不仅如此,在深入的看到具体的状况之后,老大人们也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他们想到了整饬军屯会非常棘手,但是,却没想到棘手到了这等地步。

就像于谦刚刚说的,军屯的问题,其实分成两个大块。

首先第一个大块,就是朝廷原本的屯田被各大势力以各种方式侵占,瞒报的问题。

这一点,从兵部拿出来的数据上面,能够极为直观的体现出来,如今的军屯数量,和宣德年间相比,已经不足五成,更不要说跟洪武年间比了。

当然,于谦毕竟是暗中巡查,并不全面,所呈现的只是几个重点军镇的大致状况,但应该说,还是很有代表性的。

至于其中的原因,十分的复杂,并不单单只是边将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侵占这么简单。

军屯的数量减少,一部分是登记在册的减少,另一部分则是未登记的减少,这两类要区别来看待。

登记在册的减少,大多都是有理由的。

譬如说田力不足,连年收成不佳,难以耕种,或者是当地常遭劫掠,百姓迁移后,边军兵力收缩,无暇顾及,或者是因其他种种原因,总之是出于实际情况,无法维持的情况下,被军屯除名的田地。

这部分首先在清查的过程当中,便发现了很多问题,边军上报的理由,有真有假,甚至有的时候,半真半假,兵部难以每一亩田地都挨个核实,便导致了大量可以耕种的田地,光明正大的被昧掉。

对于这种事情,核查起来不容易,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说,想要追回,则是更难。

因为,虽然说田地就在那不会跑,但也并不是说朝廷派人清查就可以的。

时隔多年,或许当初土地的确肥力不足,可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由恢复了肥沃,或许当初这块地方,有些部族的确常来劫掠,导致百姓迁移,但是过了几年,随着边境稳定,边军调动,这块地方又成了安乐窝。

如此种种,想要追查起来,非常困难。

就算是不追究当初的责任,仅仅是追回土地,也是很难做到的事。

要知道,这些土地被通过各种方式隐没之后,并不一定就是被当时隐没的人给占据了,很有可能被交易出去,成为了百姓的私田,甚至有一部分,成了地方官府的官田。

很多的田地,甚至可能已经是地方官府正式登记在册,按时给朝廷缴纳赋税的民田。

这种情况下,朝廷很难有实据证明,这块田地到底是朝廷该有的军屯,还是百姓开垦的田地,或者是官府分给百姓的田地。

就算是能够证明,想要收回,也是难上加难。

对于老百姓来说,田地就是他们的命,要抢他们的田,是必然要拼命的,强行收回,很容易引发民变。

何况,犯错的是那些私自侵占发卖田地的边将和边军,老百姓是花了银子买的田地,虽不合法但是合理。

朝廷要收回,却没有人补偿百姓的损失,那么百姓何辜?

如果说要补偿的话,那么且不说朝廷难以负担这笔支出,就算能够负担,拿回本来就是朝廷的官田,还要付钱,和直接从百姓手中买田有何区别?

事实上,这才是最大的死结。

朝廷整饬军屯,是为了能够让边军自给自足,恢复田亩的数量,可不是仅仅为了惩治那帮徇私舞弊的混蛋。

如果说整饬到最后,只是杀了一批人,军屯的数量没有恢复,那么,杀的再多,朝廷这次的整饬,也是失败的!

除了这部分以外,当然,也有些被侵占的军田,是被边将中饱私囊了。

这些田地,清查起来相对简单,但是,也不容易。

简单是因为,无论是官员还是边将,在面对国家机器的时候,都毫无反抗之力。

可以说,只要朝廷能够掌握足够切实的证据,拿下他们毫不费力。

但是,还是那个问题,稳定!

这些混蛋侵占了军屯,挪为己用,固然是中饱私囊,但是,这些田地他们又不可能自己来耕种,而是要雇佣佃户来耕种。

朝廷将这些田地收回是容易的,但是,收回之后,必然是要交给官军来耕种,即便是仍然交给原本的佃户耕种,那么军屯相比较民田更高的税赋,也未必是他们承担的起的。

收回这一批田地,必然要产生大量的无业流民,如何安置他们,也是朝廷必须要提前考虑的问题。

这其实很不讲道理。

明明是这帮边军边将犯了错,但是最后,拿下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却还要朝廷来收拾。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朝廷受万民拥戴,就应该庇护万民。

无论是谁犯了错,是谁的问题,只要出了问题,要考虑如何解决的,必然就是朝廷。

这是责任所在,义不容辞!

至于那些未登记在册的减少,这部分的田地登记在册,但是,却交不出该有的粮食。

至于理由,五花八门,但是却让人难以反驳。

耕田种地,说白了是靠天吃饭,干旱,冰雹,蝗灾,各种问题都有可能导致减产。

还是那句话,这些情况,朝廷难以一一具体核查,靠地方官……嗯,诸位懂的。

地方禀报上来,朝廷就算派钦差去查证,往往也无功而返,只能吞下苦果。

就算是没有这种天灾做幌子,由于军屯的特殊性质,各地的边军边将还有一个绝对难以反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