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311章

作者:月麒麟

见此状况,袁彬身子一颤,立刻跪了下来,叩首道。

“陛下息怒,娘娘的身子,太医已在尽力医治,宫里圣母也数次吩咐,要好好侍奉娘娘。”

“只是无奈娘娘忧心陛下,自去岁陛下北征,娘娘便夜夜难以安寝,土木军报传回京师之后,娘娘更是忧思虑重。”

“为了让陛下早日归朝,娘娘一边为陛下缝制各种冬衣靴帽,一边在佛前日夜诵经祈福,常常一跪就是一夜。”

“冬季殿中寒凉,娘娘因忧心陛下在迤北的近况,又时常哭泣,日子久了,眼睛便视物模糊,右腿也……不良于行。”

越说到后头,袁彬的声音越小。

朱祁镇愣愣的听完了这些话,神色一阵复杂,跌坐在低矮的座上,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双手扶着案几,久久无言。

帐中就这么安静下来,朱鉴等人也识趣的底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太上皇的情绪总算是恢复了一些,拿起身旁钱皇后亲手缝制的龙袍,轻轻的抚摸着,闭着眼睛道。

“是朕之过,迤北亲征,皇后曾劝过朕,朕未能听谏,皇后却毫无怨言,命其嫡亲兄弟二人,随朕出征,护朕左右。”

“土木之时,钱钦,钱钟二人,冒死为朕突围,遭虏所杀,朕在迤北,又令皇后忧心至此,实为朕之过也。”

直到这个时候,朱鉴等人才敢稍稍舒了口气,对视一眼,朱鉴上前道。

“太上皇当保重龙体,娘娘心心念念,便是太上皇能早日回京,和娘娘重逢,当此关键之时,陛下更当保重,方才对得起娘娘日夜为陛下诵经祈福。”

深吸了一口气,朱祁镇总算是将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停了一停,开口道。

“前日袁彬回来,已将京中诸事对朕说明,去岁朕率军出京,非为游猎私己之事,乃为天下生灵,躬率六军,征讨迤北。”

“不意兵败垂成,被留在此,实因王振、陈友、马清、马云所陷,前次许彬等人来谈,也先有意送朕回京,却被喜宁所阻。”

“如今喜宁既被凌迟,朕亦深有所慰,朕弟祁钰,受命于危难之时,得登大位,守朝局安民心,实乃社稷之君,宗庙之福。”

“尔等此番迎朕回京,朕当不预朝务,待见了圣母与……与皇帝,着朕守祖宗陵寝也好,做百姓也好,都是妥帖安排。”

“若朕久在迤北,大明瓦剌必再起战事,十数年间必难安宁,朕身不惜,祖宗社稷天下生灵却重。”

很明显,长达一年的迤北生活,已经磨平了这位骄傲的正统皇帝。

冷静下来之后,朱祁镇依旧清楚地明白自己真实的处境。

在他看来,自己归朝最大的阻力,恐怕正来自于当今的天子。

因此,面对着朱鉴等几个使臣,他再次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这番话,朱鉴早已听袁彬在武英殿中转述过,沉吟片刻,便道。

“太上皇放心,来时今上曾嘱咐我等,务要竭尽全力,迎上皇归朝。”

于是,朱祁镇略略放下心来,问道。

“昨日伯都王来说,你们已经和也先谈了,他怎么说,什么时候安排送归?”

提到这桩事情,朱鉴等人的神色有些为难,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片刻之后,一旁的罗绮开口禀道。

“回太上皇,一切都好,只在贡使人数上,我等和也先略有分歧,已定下了过几日再谈,此事一旦谈妥,也先说不日即可送归。”

这一下,太上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过还是压着脾气,道。

“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要过分坚持,贡使多少不是什么大事,早日让也先同意迎复,才是大事。”

这……

罗绮踌躇片刻,不敢答应下来,朱鉴也有些犹豫。

见此情况,李实想了想,上前道。

“来时,听袁将军说,也先每五日进牛羊各一,以为上皇所食,殊无米菜。”

“昔者陛下居于九重,锦衣玉食,珍馐美馔,迤北服食恶陋不堪,想必上皇甚不习惯,臣此次前来,携有大米数石,欲进之。”

这话题转移的未免有些过于生硬,朱祁镇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摆了摆手道。

“饮食之类皆小节也,现今要紧的,是迎复大事,需得好好商议。”

闻听此言,李侍郎抬起了头,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见他这个样子,朱鉴和罗绮脸色一变。

无他,昨天李实跟也先吵架(划掉)辩论的时候,恰正是这副神情。

果不其然,李实长长一揖,俯身三拜,然后肃然道。

“太上皇既言大事,则臣有一言,不可不谏!”

“先时大明与瓦剌开战,所为缘由,便是瓦剌屡次虚报贡使名单,蒙骗赏赐,我大明稍有所制,也先便屡起边衅,劫掠军民。”

“此本非大事,我大明兵精粮足,太上皇遣一勋臣,领兵十万,当可荡平边境,然太上皇一意亲征,仿效父祖讨伐不臣。”

“锐意进取本是好事,但陛下偏听偏信,不纳谏言,王振本深宫一宦官,陛下宠之如此,终致倾危国家,圣驾北狩,有蒙尘之祸。”

“试问陛下若肯听纳谏言,慎独为国,节制心性,勿随意妄动,焉能有如今之事?”

第479章 小王文的战斗力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

大约是某太上皇在迤北待得过于久了,已经忘了大明的科道风宪,是何等的耿直敢言,尤其喜欢直刺君过。

李实的这番话,说的毫不客气,几乎是毫不遮掩的指责太上皇任意妄为,以致瓦剌之祸。

现如今身陷虏营,仍不思修身慎独,依旧冲动莽撞,做事不过大脑。

想想吧,区区几百个贡使,说是大事也是大事,说是小事也是小事。

大明给藩属使节的赏赐向来是极厚的,几乎每隔前来贡使的使节,都能获得数倍于自己携来贡品的回赏。

这些赏赐按制出于大内,花的都是天子自己的钱,心疼自是在所难免的。

但是要说支撑不起,却也是笑话。

瓦剌欺瞒贡使人数,早已有之,这固然是一大笔开销,但天子内库还不至于拿不出来。

单纯从这一点来看,答应也先增加贡使的要求,迅速促成谈判,换得太上皇尽快归朝,其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论的!

自土木一役之后,不管是前期以拜见上皇为由,还是后期正式提出和谈迎归,大明朝廷前前后后遣使也有五六次了,带过来的金银财帛赏赐之物也确实不少。

所以,如果能够迎回太上皇,朝廷是不心疼银子的。

但是有些事情,涉及到原则问题,是不能轻易妥协的。

瓦剌瞒报使节,欺骗朝廷,骗取赏赐,被察得处罚之后,恼羞成怒,寻衅边境,劫掠军民。

大明讨贼伐罪,名正言顺,乃王道之师!

虽然有土木一役的大败,但是其后战局扭转,前有紫荆关之胜,后有沙窝大捷。

当此情况之下,贡使的人数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赏赐财帛的问题,而是大明的体统尊严。

怎么去评判一场仗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不是看双方谁牺牲的人少,而是要看开启战争的矛盾有没有解决,是被哪一方解决的。

作为挑起战争的导火索,大明兴兵北征,就是为了给也先一个教训,让他不要把大明当冤大头,保持边境的安宁。

这个时候,将原本永乐陛下和也先之父约定的人数扩充十数倍之多,岂不是自己打脸,承认当初北征是不义之举?

答应这个条件,丢的不是太上皇一个人的颜面,丢的是整个朝廷的人,对不起的,是二十万惨死在土木堡的官军将士!

所以,在李实自己看来,他这番话,说的还算轻的。

当然,朱祁镇或许并不这么认为。

此刻的他,回归京师的希望近在眼前,有些事情,他哪怕也懂,恐怕也不愿意懂。

被李实当面如此“进谏”,朱祁镇的脸色迅速涨红,捏紧了拳头,差点就要龙颜大怒。

不过到最后,他喘了几口粗气,到底还是压制住了情绪。

宠信王振,土木丧师,圣驾蒙尘,被俘北狩,这的确都是他自己犯下的孽,即便想不认也不行。

轻轻的将手按在案上,朱祁镇的声音有些发闷。

“王振无事之时,诸臣皆不说,如今有事,其罪却归于朕。”

听到太上皇如此带着抱怨的口气,李实更是眉头一凛,直接了当道。

“太上皇言诸臣不谏,然自太上皇大婚亲政之时起,便重用王振,群臣屡次弹劾,太上皇却对其屡有回护,荣宠日甚。”

“正统七年,翰林侍讲刘球上本,谏陛下当躬理庶务,勿托之于宦官,否则大权恐遭窃之,有祸国之危。”

“疏上,锦衣卫承旨以犯上之罪,捕刘球入狱,数日之后,刘球莫名病死诏狱,死后被碎尸街头,家人不得安葬。”

“六月,监察御史李俨于廷上斥王振僭越,以内宦之身欺压朝臣,迫廷臣行跪拜大礼,当廷被锦衣卫捕入诏狱,半月后,吏部借上皇旨意,谪李俨戍辽东铁岭卫。”

“正统八年,大理寺少卿薛瑄察王振之侄王山串联锦衣卫,阴织冤案,上本请准复核,王振闻之,构陷薛瑄不法,太上皇听信王振之言,坐薛瑄死罪。”

“彼时,刑部,科道,大理寺等诸衙门俱谏,上皇其不知有冤否?然为护王振,上皇不愿翻案,仅免死罪,将薛瑄罢官贬谪。”

“王振肆虐朝堂数年,不法之事繁多,诸臣进谏繁多,上皇其未闻否?”

“还有,当初上皇受王振谗言,执意北征,吏部尚书王直率群臣立劝,上皇不听,反遣群臣喝退。”

“大军出行,王振胡乱指挥,兵部尚书邝埜跪谏陛下早日回师,然而……”

“够了!”

李实倒是大胆敢言,一桩桩一件件的开始翻起了旧账。

听的朱祁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陈年旧事,皆为朕过乎?你是朝廷遣来的使臣,为迎朕而来,如此喝骂于朕,岂人臣职分乎?”

李实默默的跪倒在地,闭口不言,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要认错的意思。

这个时候,另外两人也终于不得不出来打圆场,罗绮先道。

“太上皇息怒,李大人虽言行不妥,有所失仪,但亦是一心为太上皇着想,望上皇能够清晰王振之罪,以警前过,如此方能安社稷黎民之心。”

闻听此言,刚要开口的朱鉴也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到底会不会说话,干嘛老是揪着过去的事情不妨,这不是明摆着要吵架吗?

上前一步,朱鉴道。

“太上皇,过去种种,皆王振之过也,贻误圣驾,罪不可恕,如今王振死役,其同党亦被诛杀。”

“我等此次前来,非为其他,正是为竭力迎复上皇归朝,陛下放心,待明日臣便继续和也先等人商谈,力争能够弥合分歧,早日迎归陛下。”

总算是有了个台阶下,朱祁镇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心里当然明白,李实说的都没有错,他刚刚的怒火,其实也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

闷闷的嗯了一声,朱祁镇叹气道。

“朕亦知王振有大罪,大军出征,土木战败,皆因其故,然木已成舟,朕悔之莫及,恨不能早日认清其面目。”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理当是逢迎一番太上皇,然后平复刚刚的冲突。

但是偏偏,朱鉴正要开口,一旁梗着脖子的李实又道。

“太上皇能有此念,足见已有悔过之心,昔曰陛下任用非人,酿成大祸,险令也先直逼京师,动荡神器。”

“今陛下能知己过,当引咎自责,谦退避位,此臣斗胆忠言直谏,请太上皇嘉纳。”

这人还真是……

朱鉴心中一阵无语,抬头看了一眼太上皇,显然也被气得不轻。

于是,朱大人干嘛拱手,道。

“太上皇,如今天色已晚,我等还要回去准备后续的和谈事宜,需早些告退,请陛下允准。”

说罢,眼瞧着太上皇黑着一张脸轻轻点了点头,朱鉴连忙带着人退出了帐子。

只不过刚一离开,还没走远,便能听到军帐当中传出一阵阵暴跳如雷的声音……

第480章 谈判谈的是耐心

秋风萧瑟,满地枯黄,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草原上的天气越发的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