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子 第564章

作者:名剑山庄

朱祁镇微微一愣,还以为胡濙是开玩笑。但是胡濙语气之中带着淡然,说道:“陛下,臣虽然也有功业于天下,但老臣一身所学,却在养生之上。”

“我自己的身子骨,是再清楚不过了,本来两年前就有一个坎,也是陛下扫平西域,喜讯连连,激起我把老骨头最后一点元气。”

“才算是熬过去,而今却是逃不了了。”

朱祁镇一时间脸色在烟花的映射之下,变化莫测,不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滋味。

胡濙哈哈一笑,说道:“陛下,臣这把岁数了,早一步晚一步,也没有什么的。想想,臣这一辈子,见太祖之豪迈,见社稷之惨祸,见太宗之英武,见仁宗之仁厚,见宣宗之英气,见陛下之圣明,见太子之好学,知我大明,社稷相承,代有明君,武功远迈汉唐。躬逢盛世,子孙绕膝,复有何憾?”

“只是有一件事情,老臣却有些好奇,陛下能不能告诉老臣,您将有何事于天下?”

朱祁镇的心情立即从感动之中抽离出来了,说道:“先生,可是见了李贤?”

胡濙说道:“自然是见了。不过,陛下以为我是被李贤拉过来当说客的吧?”

朱祁镇说道:“难道不是?”

胡濙说道:“当然不是了。老臣已经悠然泉下这么多年了,岂能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只是见陛下心中有惑,老臣曾经也为陛下讲学,以我这九十岁老朽的一些经验,为陛下解惑。”

李贤给胡濙说了什么。除却李贤谁也不知道。

胡濙有没有规劝朱祁镇的意思,除却胡濙谁也不知道。

胡濙却是人老成精,听朱祁镇一开口,就知道这一件事情明显不能成的,自然退而求其次。

朱祁镇说道:“愿闻其详。”

胡濙捻须道:“都说道,儒,佛三教一家,陛下可知其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

朱祁镇一时间却回答不上来。

朱祁镇是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还涉了一些佛老之书。无他,这就是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共同语言与认知。

朱祁镇不去对这些东西进行一个系统性的了解。连与这些士大夫搭上话,都说不上。

不过,朱祁镇的思想早已成型,他所学的更多是知识性的,去了解

,去明白,而不是去践行,对其中很多细微差别之处,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毕竟自宋以来,三家之间很多理念彼此渗透,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让朱祁镇做出一个论断,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胡濙微微一笑,他当初也是朱祁镇的讲官之一。对朱祁镇的儒学水平是有些了解的,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朱祁镇虽然在很多手腕,用人,帝王心术上,有了很大的进展,但是对儒学的认知,还是二把刀。

胡濙说道:“在于有所为。”

朱祁镇一时间,不大明白,说道:“此意何解?”

胡濙说道:“道家是出世之学,佛家更是虚诞之极,唯有夫子之门,从来是入世之学。诚心正意,所谓何事,乃是知这天下有仁义,有大道。所谓圣贤书不过如此而已。而知大义而不为,明大道而不行,非儒也。论语曰:知不可为而为之。孟子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朱子云:存天理,灭人欲所谓何事?如果为存天理而存天理,为灭人欲而灭人欲,则下之下矣,就是让人不以私情而害公义,不以私心而害大事。这是修身的道理,也是做事的道理。”

“我虽匹夫,但自信在礼部整理历代典籍,也是有所作为的。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陛下身居九重,可谓达之至矣。如果没有兼济天下之心。老臣反而要失望了。陛下既然有此心,就是天下之幸。”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心神微微激动,几乎不能克制。

朱祁镇之所以感动,原因是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胡濙的身份地位。

不同的人说出来的话,会给人不同的感觉。

胡濙是当初辅政五大臣之一,三杨皆去,张辅驾鹤,唯余此老了。

朱祁镇对当初辅政五大臣,其实有一种类似老师的感情。朱祁镇也是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如何做一个皇帝。

这种特殊的感情,让朱祁镇能听进去胡濙的话。胡濙这种支持朱祁镇的话,让朱祁镇心中分量也不大有不同。

其次,就是胡濙乃是用儒家典籍来证明朱祁镇所做所为的正当性。

大部分明代的士大夫都秉承的从道不从君的思想。举着孔孟朱程的金科玉律,来限制朱祁镇的举动。

当然,朱祁镇内心之中其实明白。

这种君臣之间的制衡,是必然的。如满清一般近乎奴隶主的权威,其实并不利于朝廷发展与运作。

但是

这种制衡落到他身上了,朱祁镇却是难以忍受。

偏偏朱祁镇在儒学上的修养,只能算是二把刀。很多话,他感觉不对,但是并不能驳斥回去。

这其实是朱祁镇一直心焦的一个问题。

仅仅一面复古的理念,能扛起变法的大旗吗?

胡濙见朱祁镇脸色稍缓,说道:“老臣唯有担心的是两点。”

朱祁镇恭恭敬敬的说道:“先生请讲。”

“做事最忌反复,要么不做,要做就以一而贯之。”胡濙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说道:“这一点老臣并不太担心陛下,陛下当年要灭瓦刺,被太皇太后一顿责罚,老臣还觉得陛下太过轻率了,却不想陛下以此心秉承二十余年,终于而今逐瓦刺于边荒之地,纳大漠于版图之中,这是太宗皇帝也没有做到的功业,想来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

朱祁镇想起太皇太后,心中不由一阵伤感且骄傲,伤感是太皇太后见不到而今的盛况了,骄傲却是孩提时所说的狂言,他做到了。

胡濙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第二,就是君臣齐心了。做事与打仗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上下欲同者胜,老臣看李贤这些年所为,觉得他或许不如杨士奇,但也相差不远,如此大臣,陛下如果不用岂不可惜。”

“即便陛下不能用,也总要弄明白,为什么吧?老臣以为陛下当与李贤好好谈谈了。”

朱祁镇这个时候才知道,胡濙是来做和事老的。

果然大明皇帝与大明首辅之间这个和事老,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想来想去,也唯有他这个元老重臣,才合适。

朱祁镇其实明白,李贤的心中的功名之心,其实并不算轻。任何都不可能也不愿意轻易放弃首辅之位。

这或许是李贤对扭转朱祁镇思想最后的努力了。

朱祁镇想起李贤当初所做的种种,心中轻轻一叹,虽然而今即将分道扬镳,但是内心之中,朱祁镇对李贤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

而且朱祁镇听胡濙这一番话,心中也生出一个期望,如果他能说服李贤的话,或许真能让李贤投入自己的阵营之中。

到时候事情就好办多了。

毕竟政治最大的原则,就是将自己人做多,将敌人做少。

而且李贤在很多方面都是胜过刘定之的。

“好。”朱祁镇说道:“就有劳先生通知李贤,让他明天上午就来承光殿见朕吧。”

胡濙松了一口气,说道:“老臣明白。”

第十四章 礼简而刑繁

第十四章礼简而刑繁

这一次召见,并没有在承光殿。

无他,千秋万寿宴散去的时候,几乎到了午夜时分,更是一片狼藉。朱祁镇明日自然不能在这里理政。而且群臣品级低的,自然是彼此搀扶踉踉跄跄的出了宫门,在街道两侧不息的灯火护送之下,回到自己住处。

而很多身份高的大臣,都在承光殿左近休息了。

朱祁镇自然不可能与大臣混在一起。

朱祁镇在承光殿以北寻了一处宫殿,叫做凝和殿。

虽然而今的西苑还没有经过大规模开发,修建。但是元代的宫廷建筑,还有太宗宣宗所制的宫廷建筑,还是留下不少痕迹的。

于是,朱祁镇第二天一起来,就在凝和殿之中,接见了李贤。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没有了言语。

不是没有话语,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任何政治行为都要有一个总纲领。

这是朱祁镇最缺乏的东西,他总不能对李贤说,我要发展生产力,跑步进入社会主义。李贤不拿朱祁镇当疯子,甚至觉得朱祁镇不足以当任天下大任,想办法逼着朱祁镇内禅都有可能。

但是如果逐条说明,朱祁镇觉得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说了,关于赋税,关于行政,关于户籍,关于商税,关于政府架构等等。

只是很多地方都要改变的。

李贤最后是先开口了,说道:“臣惭愧,令陛下相疑如此。不过,臣将去,而今不过一老叟而已。有些话总要说得明白。”

“陛下与我争论数次,都是礼部,刑部,大理寺,河北各地知府的人员,多用正统十年后的进士,看履历多果敢进去之辈,也将水利学院出身的人放在正印官的位置上。”

“定然是有大事于天下。以臣之见,无非这几样,第一个大规模修建水利,第二在大规模修建驰道,第三就是废除胥吏世袭制度,第四,清理赋役,虽然臣一时间不知道陛下当用什么办法清理赋税。最后的就是将这一切用纳入大明会典之中,重修大明律法。今后大明从以礼治国,过度到以法治国的地步。”

“不知道臣以为然否?”

朱祁镇听了,苦笑说道:“或有出入,但是相差不大。”

虽然朱祁镇并没有与李贤开诚布公说过这一件事情,但是以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很多事情李贤都能猜得出来的。

朱祁镇虽然调快了变法的速度,但是相关准备,却是从来不少的。

大修水利与驰道,就不用说了。

其实在这两件事情上,李贤与朱祁镇有共识的。其中的分歧无非是缓与急的关系,这一点点分歧是能够解决的。

真正让他们两人产生重大分歧的,其实是后面三件事情。

其中废除胥吏制度,在北京已经实行了好几年了。这一次北京举行这么大的活动,最后并没有出什么差错,北京数千胥吏是帮了大忙的。

但也是北京这数一数二的大城,有各种赋税支撑,才能养得起这么多人。如果在全天下都实行这个政策,其中问题太大太多了。

李贤是坚决反对的。

其次就是赋役清理。

这一件事情可以看做清丈田亩的延续。

李贤也承认,大明基层是有很多问题的,但是清丈田亩这一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很多问题,而且大明而今国库年入四千多万石粮食,近两千万两银子,纵然大明比之前每年要多支持一千万两上下的军费,一旦打起仗还需要更多。

但是每年都会有结余。只要朱祁镇不搞大工程,国家没有大灾荒。只需数年休养生息,就能做到“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汉景之治可现于今日。

所以,大明并没有对赋役进行改革的必要性。

但是这些问题,李贤并非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贤本人为政,也是非常圆滑的。很多非原则上的事情,他也是不会与朱祁镇硬抗的。

但是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李贤万万不能接受的问题。

那就是迟迟难产的大明会典,说起来,这一本书已经修了好几年了。如果没有其他原因早就修好。

李贤在这一件事情与朱祁镇根本就是争锋相对,绝不妥协。

刚刚开始的时候李贤本来以为这仅仅是一次,法律的整理工作,毕竟大明百余年了,很多条例是有一点混乱。

甚至李贤还帮助过。在朱祁镇提出一整套法律体系之后,李贤当时也没有在意,但是在大明会典集结修成的时候。

朱祁镇就图穷匕见了。

或者说,并不是图穷匕见,而是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暴漏出来了。

朱祁镇想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一套可以控制大明方方面面的法律,大明上至最高决策,下到百姓纷争,都在这一套法律之中找到答案。

让大明一切庶务,都能在这个体系之中运转自如。

但是这并不是李贤所能接受的。

李贤说道:“陛下,可知为何儒家胜于法家?”

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李贤说道:“无他,礼简而刑繁。”

“臣观秦律,未尝没有尽善之处,而礼法也有很多相悖之处。陛下所制之法,更是体系完备,自成一体,纵韩非子复生,未必能挑出一个毛病。”

“但是决计不可行于大明。”

“战国中,各国先后变法而强,秦用法度,一并天下。汉赖秦基业,以成天下,为何反而用黄老,乃至儒道,不复用法家?”

“无他,法求尽善尽美,必须条繁琐,内外统一。用于一国,当今一省,内外相隔不过数百里,明君名臣用世,自然可以维持法度而不失,然一旦并天下,方圆万里,从京师达郡县,有数月之遥。”

“各地风俗不同,用法于此地则欢心鼓舞,用法于彼处,民却不堪忍受,更何况远离京师,朝廷鞭长莫及,守令自可曲法以害民,朝廷亦不知也。”

“秦之亡,亡于法也。”

“而以礼法治国,无非三纲五常,纵然是妇孺之辈,也知之,即便如此,治民第一事,依然是教化为先。”

“虽然在秦之后,历代朝廷都用法度,然后朝廷法度却有权变之道,春秋决狱。正是因为此。此事万万不能乱。”

“臣请陛下三思之。”

朱祁镇听了,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