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聰明人也都會選擇閉嘴。
魏忠賢只覺得胸口憋悶,冷汗一陣陣往外冒,初春微涼的天氣,他的中衣卻已經溼了又幹,幹了又溼。
他偷偷抬眼覷著前方太子挺拔卻沉默的背影……
原來,太子殿下已經長得那麼高了。
自己第一次見到太子殿下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啊。
就那麼點小。
這段從乾清宮到東宮的路,魏忠賢走得從未如此漫長而艱難。
他腦子裡亂成一團麻,各種利害關係糾纏不清,恐懼和僥倖交織碰撞。
終於,東宮那熟悉的飛簷斗拱出現在眼前。
朱常澍邁過門檻,踏入殿內。
魏忠賢跟著進去,殿內熟悉的薰香氣息撲面而來,卻沒能讓他感到絲毫安心。
就在朱常澍準備走向書案,跟在身後的魏忠賢,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被某種絕望的情緒推動著,猛地停下了腳步。
隨即,“噗通”一聲悶響……
魏忠賢直挺挺地跪在了冰涼的金磚地面上,用力之猛,甚至能聽到膝蓋骨與地面碰撞的聲音。
他伏下身子,額頭緊緊貼著地面,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激動而帶著明顯的顫抖,甚至有了破音:“殿下!昨日,奴婢給您的那些混賬話,陛下好像知道了……”
朱常澍緩緩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地、身體微微發抖的魏忠賢,臉上有了些許疑惑。
魏忠賢不敢抬頭,帶著哭腔,語速極快,彷彿生怕慢一點自己就會失去勇氣:“殿下!方才……方才在乾清宮外,陳矩陳公公……他,他叫住了奴婢!他……他問奴婢,昨日張大人和陳大人走後,奴婢對殿下說了什麼!”
“陳矩好像什麼都知道,他知道了陛下也知道,若是陛下,因此對太子殿下有所不滿,那奴婢,奴婢萬死,也難贖罪過啊……”
他終於將憋了一路的、最致命的資訊說了出來,整個人彷彿虛脫了一般,伏在地上,只剩下肩膀在輕微地聳動。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太子聽完這件事情,很有可能會去陛下那裡請罪,而自己也就做實了離間天家的罪名。
必死無疑。
或許……他不敢再想。
死就死吧!
至少,他選擇了對太子坦白,盡到了他作為奴婢最後一點,他自己認為的“忠铡薄�
殿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魏忠賢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朱常澍靜靜地聽著。
他確實有些意外。
他意外並非因為魏忠賢說出的內容,他意外的是魏忠賢最終的選擇。
在他的預想中,以魏忠賢的聰明和滑頭,在經歷了陳矩那般直接的死亡威脅後,最理智、最符合其性格的做法,應該是緘口不言,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小心翼翼地觀察風向,盡力保全自身。
這才是“聰明人”的生存之道。
可他沒想到,魏忠賢竟然選擇了最“笨”的一條路……坦白。
這意味著,在極致的恐懼和利害權衡之後,魏忠賢內心深處,對於皇太子殿下的忠眨瑝哼^了自己明哲保身的算計。
他寧願冒著被殺的風險,也要將他認為太子“可能”還不知道的危險資訊彙報上來。
“聰明的人也有感情啊……”朱常澍心中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喟嘆,但隨即就被更深的理智覆蓋:“不,肯定是大伴,太過聰明,懷疑了孤,這才主動坦白……”
“哦。”
朱常澍的回覆只有一個字。
“起來吧。地下涼。”
魏忠賢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茫然。
他呆呆地看著太子,太子已經轉過身,走向了書案,隨手拿起了一本書,似乎準備翻閱,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魏忠賢懵懵懂懂地,依言從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起來。
膝蓋處傳來一陣刺痛,但他渾然不覺。
他站在那裡,像是一個單純的胖子……
太子這反應,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預想……甚至,他有了一個其他的想法,不過,這個想法一出現,他便趕忙晃了晃頭,將亂七八糟的想法,拋擲腦後。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從未真正瞭解過這位他從小看到大、看似張揚的太子殿下。
朱常澍的目光落在書頁上……
忽然,轉頭看向魏忠賢。
“大伴……”
“奴婢在……”
“你是哪一年,出現在孤的身邊呢……”
魏忠賢正準備回答,卻又被朱常澍打斷:“算了,孤也不想知道了,孤只知道,你會陪孤很多年,就行了……”
第1157章 故人陸續凋零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過去,轉眼已是萬曆年的歲末。
臘月二十四的北京城,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節日前特有的忙碌與期盼。
雖是天寒地凍,呵氣成霜,但街巷間的年味卻像逐漸升溫的爐火,驅散著嚴冬的寒意。
皇宮大內,更是早已開始了辭舊迎新的準備。
宮女太監們穿梭不息,擦拭著宮燈,懸掛著綵綢,更換著嶄新的門神、桃符。
各宮各殿都在進行著灑掃庭除,謂之“掃房”,以期將一年的晦氣統統掃出宮門,準備著祭祀天地、祖宗的各種祭品。
就連那平日裡莊嚴肅穆的乾清宮,也因這年節的臨近,而稍稍緩和了幾分緊繃的氣氛,廊簷下開始堆起為除夕夜準備的“松柏枝”,取其“四季常青”的吉祥寓意。
然而,在這片日漸濃厚的喜慶氛圍中,端坐在乾清宮西暖閣內的朱翊鈞,眉頭卻緊緊鎖著,手中捏著一份剛從倭國加急送到的奏報,心情如同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
展開的題本上,字跡依稀可見書寫者的力不從心,那是鎮守倭國的大將軍、靖國公,戚繼光親筆所書。
內容並非捷報,而是告病。
戚繼光在奏報中詳細陳述了今年倭國局勢已基本穩定,各大名臣服,民生初步恢復,但自己年事已高,加之多年征戰、身處異域,水土不服,沉痾舊疾一齊發作,近來更是“痰嗽不止,精神恍惚,手足麻痺”,深感“力不從心,恐負聖恩”。
他懇請皇帝陛下念在他微末之功,允准他卸下倭國鎮守之重任,返回大明故土調養殘軀,哪怕葉落歸根,魂歸故里,也勝於客死異鄉。
同時,他鄭重舉薦原福建水師總督、現任倭國本州駐守副將陳璘,稱其“老成持重,曉暢軍事,威服倭人”,可接任本州鎮守將軍一職。
朱翊鈞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奏報的紙張,彷彿能透過這單薄的紙頁,感受到那位老將軍在海外孤島上,於病榻前強撐病體寫下這些文字時的艱難與懇切。
戚繼光,這個名字曾是大明軍威的象徵,是東南沿海的定海神針,更是他朱翊鈞手中一把開疆拓土的利劍。
如今,這把劍歷經風雨,雖功勳卓著,卻也到了鏽跡斑斑、將要折斷的時刻。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朱翊鈞心頭。
有對功臣的憐惜,有對時光無情的唏噓,更有一種“大勢已去”的蒼涼感。
他知道,這份奏報在路上已經耽擱了數月,倭國與京師,萬里波濤,資訊傳遞極其緩慢。
此刻的戚繼光,病情究竟如何?
是已然好轉,還是……他不敢深想。
他絕不能允許這樣一位功勳卓著的老臣,最終落得個埋骨異域的下場。
“陳矩!”朱翊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一直靜候在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立刻上前:“皇爺,奴婢在。”
“即刻擬旨!”朱翊鈞語速很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準戚繼光所請,賜丹書鐵券,命其交接軍務後,即刻乘水師艦船返京休養,沿途州縣務必妥善接待不得有誤!”
‘倭國本州鎮守將軍一職,由陳璘接任,望其恪盡職守,不負戚帥舉薦,亦不負朕望!”
“是,皇爺!老奴這就去辦,用八百里加急發出!”陳矩深知此事緊要,不敢有絲毫耽擱,連忙躬身領命,快步退了出去安排。
乾清宮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朱翊鈞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手指揉著發脹的太陽穴。
戚繼光的請辭,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他心湖,激起的波瀾久久難以平復。
年末的喜慶,似乎也衝不散這來自遠方的陰霾。
就在他心緒不寧之際,另一名內侍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報:“陛下,宮外傳來訊息,說是……馮保馮公公,病勢沉重,怕是……怕是就在這幾日了。他……他想再見陛下一面。”
朱翊鈞猛地睜開眼。
馮保!
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未曾被人如此鄭重地提起。
這位曾經權傾朝野、與他關係複雜微妙的大伴,自退休之後後,居於宮外私宅,朱翊鈞偶爾還會派人問候。
近一年來,他纏綿病榻,朱翊鈞也曾親自去探望過數次次,那時馮保雖已顯老態,但尚能食能言。
沒想到,如今已到了彌留之際。
一種“禍不單行”的感覺襲上心頭。
戚繼光遠在海外,生死未卜,馮保近在咫尺,卻也燈枯油盡。
朱翊鈞沉默片刻,揮了揮手:“備駕,朕要出宮。”
皇帝輕車簡從,只有幾十名逡滦l護衛,這個時候的北京城臨近年關,非常擁擠,皇帝的車隊用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了馮保位於京城僻靜處的私宅。
宅院依舊保持著當年的規制,只是少了昔日的車馬喧囂,多了幾分門庭冷落的蕭索……
在內侍的引導下,朱翊鈞走進了馮保的臥室。
一股濃重的藥味混合著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敗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內光線昏暗,只在床頭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
床上,馮保靜靜地躺著,蓋著厚厚的灞唬欢潜蛔酉律眢w的輪廓,卻瘦削得令人心驚。
他原本富態的臉龐此刻深深凹陷下去,皮膚蠟黃,佈滿皺紋,緊緊貼著骨骼,眼窩深陷,一雙眼睛渾濁無神,茫然地望著帳頂。
聽到腳步聲,尤其是那不同於常人的、沉穩而威嚴的步履,他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掙扎著似乎想要起身。
“是……是陛下嗎?”他的聲音極其微弱,嘶啞得幾乎難以辨認。
朱翊鈞快步走到床前,伸手輕輕按住了他試圖抬起的肩膀:“大伴,是朕。你躺著,不必多禮。”
觸手之處,盡是硌人的骨頭……
馮保渾濁的眼睛努力聚焦,想要看清皇帝的面容,可惜他已經看不清了,只能憑藉聲音和模糊的輪廓來確認。
他枯瘦的手從被子裡顫巍巍地伸出來,朱翊鈞伸手握住了那隻冰冷、乾癟的手。
“陛下……老奴……老奴終於等到您了……”
“奴婢已老態龍鍾,陛下風采依舊……”
馮保的嘴角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但那笑容在枯槁的臉上,卻顯得格外淒涼:“能在此時見到陛下……老奴……死也瞑目了……”
他喘息了幾下,積攢著微弱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道:“陛下,老奴這一生,能伺候陛下,是……是老奴天大的福分。“
“陛下天縱奇才,老奴還記得,當年陛下才十幾歲,登基不久,便能……便能洞察秋毫,在朝堂之上,面對那些……那些老稚钏愕拈w老、言官,從容不迫,一步步……一步步將權柄牢牢握在手中……”
“大明在陛下手裡,海內宴然,物阜民豐,開疆拓土……老奴……老奴雖在宮外,也……也與有榮焉……”
這些話,帶著奉承,卻也未必全然是虛言。
馮保是親眼看著朱翊鈞如何從一個少年天子,逐漸成長為一位乾綱獨斷的帝王。
他參與了過程,並且給予了朱翊鈞足夠的忠张c幫助,即便在朱翊鈞登基之初,他的私心大於公心。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握著朱翊鈞的手也漸漸失去了力氣。
朱翊鈞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這個陪伴了他大半生“僕人”,生命的氣息一點點從他那枯瘦的軀體中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