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是因為兒臣此番病重,讓父皇覺得……兒臣身子骨孱弱,不堪驅使。”
“吃不了那海外的苦?還是……怕兒子死在路上……”
朱翊鈞被問得一滯,停頓了片刻,才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澀然道:“是,也不全是。朕……確實憂心你的身體。南洋路遠,瘴癘橫行,非比本土。朕,是怕你……”
“父皇多慮了!”朱常洛忽然打斷了皇帝的話,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肯定。
“兒臣的身子,兒臣自己清楚!這次大病一場,是傷了元氣,但也讓兒臣想明白了很多事。”
“太醫說了,只要好生靜養,斷無大礙。至於上次在永陵……”
他頓了頓,臉上掠過一絲心有餘悸,但很快又被一種奇異的釋然取代:“那絕對是……絕對是世宗皇帝他老人家,看兒臣心思不端,發了怒,小施懲戒,讓兒臣警醒罷了!”
“如今兒臣已然知錯,想必祖宗也會庇佑兒臣的。”
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像是在說服朱翊鈞,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朱翊鈞目光深邃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的勉強或恐懼,但他看到的,是一種混合著後怕、決心乃至一絲……解脫的複雜情緒。
“老大……”朱翊鈞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你當知道,朕最初屬意南洋於你,並非不念父子之情。那是重任,是……或許也是險途。朕需要一個人,替朕,替大明,在那裡紮下最深的根。你若不願,朕不怪你。留在大明,富貴閒王,安穩一生,亦無不可。”
這是朱翊鈞難得的推心置腹,幾乎剝開了所有帝王的偽裝,露出了一個父親在為兒子考量前程時的真實擔憂……
實際上,這個時候的朱翊鈞的內心,為人父的感情,已經再一次戰勝了自己的帝王心術。
朱常洛聽著這話,眼圈微微有些發紅,他深吸一口氣,跪倒在地,但這一次,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父皇……”
“兒臣……兒臣之前確實害怕,確實不甘,甚至……甚至在陵前還有過怨懟之心。兒臣懼那萬里波濤,畏那陌生水土,更怕……更怕辜負父皇期望,客死異鄉,無聲無息。”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望向朱翊鈞,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無比清晰:“可病了這一場,兒臣躺在病榻上,想了許多。”
“南洋……兒臣聽您的兒媳講過許多。她父親劉提督常年經營海防,對南洋諸島知之甚詳。”
“那裡並非全然是蠻荒絕域,亦有沃土千里,港口便利,若能用心經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基業。”
他的語氣越來越堅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父皇,兒臣想明白了!與其在大明庸碌一生,看人眼色,不如……不如就去那南洋,搏一個屬於自己的前程!”
“也為父皇,為大明,在那萬里海疆之外,立下一塊永不沉沒的基石!”
“兒臣知道前路艱難,但兒臣願意去試!”
“兒臣的身體,能扛得住!兒臣的心,也不再是以前那般怯懦了!求父皇……成全!”
一番話,擲地有聲。
乾清宮內陷入長久的寂靜。
朱翊鈞看著跪在下方,眼神熾熱而堅定,與病前判若兩人的長子,心中巨震。
他看到了恐懼背後的勇氣,看到了怨懟之下深藏的責任感,更看到了一個年輕人渴望掙脫束縛、證明自己的強烈願望……
他原本動搖的決心,在這一刻,被兒子眼中那簇火焰重新點燃,並且更加堅定。
回憶至此,朱翊鈞緩緩睜開眼,望著乾清宮雕樑畫棟的穹頂,嘴角泛起一絲複雜難明的弧度。
他低聲自語,彷彿是在對昨日的自己,也是對現在的兒子說:“是啊……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安排。”
康王朱常洛的南洋之國,就此在父子二人複雜的情感與堅定的意志中,奠定了它的開端。
不過,接下來朱翊鈞要應對的,不僅僅是前朝百官的想法,還有自己老母親的想法……
李太后,要是知道了。
定會大鬧一場。
想到於此,朱翊鈞站起身……朝著乾清宮外走去。
而陳矩在後面跟著。
朱翊鈞出了乾清宮後,徑直前往了李太后的宮殿……
此時正值午時,李太后果然如朱翊鈞所料,正在她設於偏殿的靜室中做著午課。
她身著素雅的道袍,閉目盤坐於蒲團之上……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顯得安寧而超脫。
朱翊鈞在靜室門口停下腳步,示意陳矩等人在外等候,自己則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方才輕輕踏入室內,對著那道虔盏谋秤肮硇卸Y,聲音刻意放得輕緩:“兒臣,給母后請安。”
李太后誦經的聲音微微一頓,緩緩睜開了眼睛,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
她這個兒子,勤於政事,尋常這時辰多半是在處理奏疏或召見臣工,極少會在這個時間點來打擾她清修。
李太后轉過身,語氣溫和中帶著探詢,“這個時辰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此時過來,確有一事,想與母后商議。”
他頓了頓,觀察著母親的臉色,聲音放緩,卻清晰地吐出那幾個字:“是關於……常洛就藩之地的事情。”
“哦?皇帝終於為哀家的好孫兒選定藩地了?是何處?可是河南?還是湖廣?總要選個離京城近些,富庶安穩的地方才好。”
“常洛那孩子,身子骨剛好,可經不起折騰。”
她的話語裡,已然帶上了預設的答案和濃濃的維護之意。
朱翊鈞迎上母親的目光,知道最艱難的一刻到了。
他沉默了片刻,終是緩緩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卻堅定:“母后,兒臣為常洛選定的藩地……是南洋府。”
第1118章 康王的國度 3
朱翊鈞那句“南洋府”說出口,暖室內的空氣彷彿驟然凝固。
李太后臉上的溫和神情瞬間凍結,她像是沒聽清,又像是難以置信,微微向前傾身,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尖銳:“陛下……你方才說,何處?”
“南洋府。”
朱翊鈞清晰地重複了一遍,迎著李太后陡然變得銳利的目光,補充道,“我大明新闢的海外疆土,海路需月餘。”
“海路……月餘……”
李太后喃喃重複著這兩個詞,臉色一點點沉下來,最終化為一片鐵青。
“朱翊鈞!”
“你……你真是好大的膽魄!”
“好硬的肝腸!”
“我大明列祖列宗在上,何曾有過皇子泛舟出海,就藩於萬里煙瘴之地的規矩……”
“你這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啊!”
“為了你那開疆拓土的虛名,連親生骨肉的性命都不要了嗎……”
“你是不是非要做那千古一帝,才覺得對得起你朱家的江山社稷。”
李太后的質問如同冰雹,砸得朱翊鈞眉頭緊鎖。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保持冷靜:“母后息怒。此事……並非兒臣一意孤行。朕也在昨日問了常洛,他自己也……”
“你住口!”
李太后厲聲打斷他,根本不信這套說辭,她手指著朱翊鈞,眼圈泛紅,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失望。
“你自己鐵石心腸,還要把罪名安在我孫兒頭上?定是你逼他的!定是你拿君臣大義、拿父皇威權逼迫於他!”
“他那個性子,怎會自己願意去那等絕域……你休要誆騙哀家!”
“朕沒有逼他!”朱翊鈞也被母親的固執激起了火氣,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但朕,卻逼過他……”
“我不信!”李太后斬釘截鐵,她猛地轉向靜室門口,對著外面高聲喊道:“來人!來人!”
一名在門外候命的老太監連滾爬爬地進來,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太……太后娘娘……”
李太后看也不看朱翊鈞瞬間沉下的臉色,徑直下令:“去!立刻去康王府,把康王給哀家叫來!”
“立刻!馬上!哀家要親口問他!”
老太監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抬頭看向皇帝。
朱翊鈞面色陰沉,與母親對視片刻,終究是揮了揮手,沉聲道:“去吧,依太后懿旨。”
老太監如蒙大赦,連磕了幾個頭,幾乎是手腳並用地退了出去,飛快地趕往康王府。
殿內再次剩下母子二人,氣氛卻比剛才更加凝滯。
李太后重新坐回蒲團,閉目不語,手中念珠撥得飛快,顯然心緒極不平靜。
朱翊鈞也沉默地坐在一旁。
母子二人就這樣僵持著,空氣中瀰漫著無聲的對抗。
約莫半個時辰後,殿外傳來通報聲,康王朱常洛到了。
朱常洛顯然來得匆忙,親王常服穿戴得倒是齊整,但額角還帶著細密的汗珠,臉色因快步行走而有些泛紅。
他踏入靜室,立刻感受到那幾乎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目光快速掃過面色鐵青的祖母和神情複雜的父皇,他心頭一緊,連忙上前,規規矩矩地跪倒在地:“孫兒給皇祖母請安!兒臣參見父皇!”
李太后緩緩睜開眼,目光如炬般落在朱常洛身上:“常洛,你起來,到皇祖母身邊來。”
朱常洛依言起身,走到李太后身旁,垂手恭立。
李太后拉住他的手,仔細端詳著他的臉,彷彿要從中找出被脅迫的痕跡,語氣放柔了些,卻帶著強烈的引導性:“常洛,你父皇跟我說,你自願要去那什麼……南洋府就藩?”
皇奶奶身邊的太監,這麼著急忙慌的去找自己,實際上,來的時候,朱常洛都已經猜的差不多了。
“是,皇奶奶,孫兒是自願去南洋府就藩的,父皇也說過,只要去了海外,就不用遵從宗藩條例,孫兒的兒子,孫子都能世代承襲爵位……”
朱翊鈞聽到朱常洛的話後,稍稍愣神,他抬起頭看向了自己的大兒子。
這句話,他沒有說過。
“你跟皇祖母說實話,是不是你父皇逼迫你的,你不用怕,今日有皇祖母在這裡,定能為你做主……”
她說這話時,意有所指地瞥了朱翊鈞一眼。
朱翊鈞坐在那裡,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
朱常洛感受到祖母手中傳來的力度和話語中的維護,心中五味雜陳。他抬眼看了看沉默的父皇,又看向滿眼關切和篤定、認定他是被逼迫的祖母,深吸了一口氣,掙脫了李太后的手,後退一步,再次鄭重地跪了下來。
這一次,他挺直了脊樑,目光清澈而堅定,迎上李太后瞬間錯愕的眼神,聲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說道:“皇祖母明鑑!父皇所言,句句屬實。前往南洋府就藩,確是孫兒……心甘情願,無人逼迫!”
“你……”李太后愣住了,似乎沒料朱常洛會說的這般堅定。
“父皇從未以此事威脅過孫兒。相反,前幾日兒臣病重時,父皇已決定取消南洋之議,是為兒臣擇近地安置。是孫兒……是孫兒自己,主動向父皇請命,願往南洋!”
他頓了頓,看著祖母眼中那難以置信的神色,繼續懇切地說道:“皇祖母,孫兒知道您心疼孫兒,怕孫兒受苦,怕孫兒遭遇不測。孫兒……孫兒之前也怕,很怕。但病了這一場,孫兒想明白了許多事。”
“孫兒是大明皇子,是父皇的長子!如今國有新土,遠在海外,正需宗室坐鎮,以安人心,以定疆域!”
“此乃孫兒之責,亦是孫兒之願!”
“孫兒不願終生碌碌,孫兒想去那片新的天地,憑自己的努力,為大明,也為自己,開創一番基業!求皇祖母……成全孫兒之志!”
一番話語,擲地有聲,在寂靜的靜室內迴盪。
李太后呆呆地看著跪在面前,眼神熾熱而堅定,與記憶中那個敏感怯懦的孫兒判若兩人的朱常洛,所有的質疑、所有的憤怒,彷彿都被這番肺腑之言擊得粉碎。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看看朱常洛,又看看一旁沉默不語、眼神複雜的朱翊鈞,終於明白,這一切,或許真的不是皇帝的逼迫,而是這個孫兒自己選擇的路……
良久,李太后彷彿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靠回軟墊上,她不再看朱翊鈞,也不再試圖勸阻朱常洛,只是望著窗外,眼神空洞,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與不捨。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朱常洛的頭頂,就像他小時候那樣,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絕望的哽咽,喃喃道:“痴兒啊……我的痴兒……”
“你這一去……山高水遠,波濤險惡……”
“祖母……祖母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呀……”
朱翊鈞聽著這句話,閉上了眼睛,這句話,同樣適用於他……
第1119章 康王的國度 4
遠隔重洋,音訊難通,這一別,或許真的就是永訣。
然而,就在這瀰漫著悲傷與不捨的靜默中,朱常洛的哭泣聲傳來,他不再是剛才那個慷慨陳詞、目光堅定的康王,反而像是變回了那個可以依偎在祖母懷中尋求庇護的孩童。
他伏在地上,肩頭聳動,哭聲悲切,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來,話語卻不再是單純的離別傷感,而是夾雜了清晰無比的利益訴求:“皇祖母……孫兒……孫兒捨不得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