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接連兩位國君橫死,或許……或許正是說明李氏氣數已盡,已無執掌朝鮮國器的功德了,所以上天才降下災異,以示懲戒和更迭之意啊,帥爺,這非但不是禍事,或許是……是好事。”
“帥爺,您放心 ,您絕不會有事的。”
李成梁聞言,猛地一怔,狂暴的怒氣像是被戳破了一個口子。
他緩緩直起身,不再看跪在地上的金正三,而是轉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望向那片依舊瀰漫著焦糊氣息的王宮方向……
他臉上的怒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深沉。
“天命……歸處?李氏無德……”
“哼,哄弄人的鬼話,不要在我這裡說。”
“北京方面,若是本帥過不了關,我就把你宰了,把你全家宰了……”
李成梁怒聲道,正在這個時候,一名親兵帶著一封書信進了房中,正是他好大兒“問責”書信……
金正三仍然在那裡跪著。
李成梁聽聞是如松的書信,趕忙開啟檢視,滿篇的言語,都不太好聽。
不過,李成梁罕見的沒有發怒,只是苦笑一聲道:“回信,告訴我李家的大少爺,朝鮮國王,又死了一個……”
第1040章 功德兩全
馬車在漢陽的街道上顛簸前行,車廂內的金正三緊閉著雙眼,彷彿這樣就能隔絕窗外那無處不在的焦糊味。
寧國公李成梁那雷霆般的怒火和冰冷的威脅還在耳畔嗡嗡作響的餘音。
他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緊貼著車壁,感到一陣陣發涼……
他知道李成梁的脾氣,更知道這位帥爺在朝鮮說一不二,若是帥爺真認定是他金正三為了表功或是別的什麼蠢念頭而擅自行動,壞了大事,他的下場絕對會比那變成焦屍的光海君悽慘百倍……
可是……他又能如何辯解?
難道要說出那個他死也不敢對李成梁透露半分的真相嗎……
思緒混亂間,他的意識彷彿被拉拽著,沉入了一段遙遠而清晰的記憶深處。
那是萬曆十九年,北京城。
……
北京的冬日,乾冷肅穆,卻遠不如漢陽此刻令人窒息。
作為朝鮮的臣子,他第二次來到了北京城,並且再次受到了超乎規格的禮遇。
天子在皇極殿的召見莊嚴肅穆,但真正讓他心神激盪的,是隨後在那個夜晚,當朝首輔申時行在府邸設下的私宴……
這是一場跟大明朝的最高中樞官員們的相聚時刻,也是他回到朝鮮之後,從未提及過的事情,就是怕,自家帥爺多想。
申閣老的府邸並不極盡奢華,卻處處透著一種沉澱的威儀與書香。
宴席上高朋滿座,皆是京中清貴要員,言談風趣,引經據典。
他作為主賓之一,備受關注,美酒佳餚,奉承笑語,讓他幾乎有些飄飄然,讓他感覺,這才是他的未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賓客漸次告辭。
最終,喧鬧的花廳安靜下來,只剩下繚繞的檀香和杯盤狼藉。
侍者悄無聲息地收拾完畢,也躬身退下,輕輕掩上了門。
那一刻,廳內只剩下他與首輔申時行兩人。
燭火搖曳,將申時行清癯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臉上的溫和笑意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靜。
他並未看金正三,只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茶盞中的浮葉,發出細微而清晰的磕碰聲。
金正三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徽窒聛恚埔馑查g醒了大半,正襟危坐,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雖然,此時,他在朝鮮也是一個大人物了,但在申時行面前,還是不敢有絲毫託大。
良久,申時行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金大人,此次入京,觀我大明氣象如何?”
“天朝上國,物阜民豐,威加海內,小臣歎為觀止。”金正三連忙恭敬回答。
申時行微微頷首,似乎並不在意這公式化的奉承,話鋒輕輕一轉,如同柔軟的絲綢裹住了銳利的刀刃:“嗯。那……以金大人之見,朝鮮僻處海東,國小民疲,日後該當何去何從啊?”
金正三心頭一緊,這個問題看似隨意,實則重若千鈞。
他斟酌著詞語,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閣老,朝鮮世代事大明為父為君,忠貞不貳。日後……自然亦步亦趨,唯天朝馬首是瞻。尤其是有寧國公李帥坐鎮,撫卹藩邦,我等更是感念天恩,一切……一切自當聽從寧國公安排排程。”
他刻意抬出李成梁,既是實情,也想試探首輔的態度……
聽到李成梁三個字,申時行終於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偽裝:“成梁自然是國之干城,陛下肱股。有他在,朝鮮,確可安穩。他在一日,朝廷便安心一日……”
聽到這話,金振山心中稍定,看來首輔對李帥仍是倚重的……
“只是,成梁是明臣,他所思所想,首要自是大明之利。朝鮮亦是大明之藩籬,其利與害,亦與大明休慼相關。”
“有些事,寧國公或囿於情勢,或顧念舊誼,不便去做,不忍去做。但……朝廷不能不想,不能不做。”
申時行輕輕放下茶盞,聲音愈發低沉,卻字字如錘,砸在金正三的心上:“譬如,若李氏子孫闇弱,乃至心懷異志,不能恪盡藩臣之節,屆時,是為保全一姓之私誼而置大局於不顧,還是……當有斷然之舉,以絕後患,永固東疆,使其真正歸於王化,與內地無異?陛下與老夫,常思之夜不能寐啊。”
金正三聽完這話,身上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了。
那句“歸於王化,與內地無異”,其背後的含義,他聽得膽戰心驚……更重要的是,申時行還提到了天子。
這是要將朝鮮徹底府縣化啊……
“閣老……此事……此事關乎重大……”金正三的聲音有些發顫。
“老夫知道。”申時行打斷了他,語氣重新變得溫和,甚至帶著一絲倦意,“老夫今夜所言,不過是與金大人閒談幾句體己話,出了這個門,便如這茶煙般散了。”
“李成梁那邊,你無需擔憂,只要他忠心王事,鎮守朝鮮,他的地位便無人可動,朝廷信他。至於朝鮮之事……機緣若到,自有天意。而識時務者,方為俊傑。你是聰明人,深沐皇恩,當知如何自處,如何報效。”
“老夫也可以把話說的更明白一些,你是一個聰明人,你做的什麼事情,我都記著,這是功,並能給你承諾,你做的事情,不會連累到你的恩人,這是全了你的德……”
“功德兩全……”
那場談話就此結束。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申府大門的,只記得北京的寒風颳在臉上,刺骨地冷……
這個場景,金正三一直深記。
回到朝鮮之後,也不敢對李成梁提及。
李昖的想法不錯,他不動手,金正三也會動手的。
而就在不久前,大明冊封光海君的使團抵達漢陽,完成冊封大典後,一位看似不起眼的隨行文官,找到了他……
根本沒有所謂的天火……也不可能有什麼天火。
王宮的烈焰,是利用那特製的火引和精心策劃的路線,製造出的“天火”假象……
但他對李成梁,確有對其知遇之恩深厚的感激。帥爺信任他,重用他,將他視為在朝鮮的左膀右臂。而他卻一個字也不能解釋……
這確實是天火……
也只能是天火……
第1041章 十日王
漢陽城內的焦糊氣息尚未完全散去,另一場更為兇猛的無形之火,卻已由某些人刻意引燃,並迅速在朝鮮八道蔓延開來……
這火,便是流言。
起初,只是在酒肆茶坊的竊竊私語,在集市角落的交頭接耳。
金正三深諳人心操控之道,他並未直接丟擲血淋淋的結論,而是派出手下機靈可靠之人,混入人群,以疑惑、驚歎乃至恐懼的口吻,丟擲一個個引人深思的“問題”……主導輿論的發酵。
“聽說了嗎?王宮那火,邪門得很吶!就只燒了新王的寢殿,旁邊的宮殿連片瓦都沒燻黑!”
“可不是嗎?那晚雷聲也怪,就響在宮城頂上,轟隆一聲,接著就是沖天大火,你說,這像不像……天罰?”
“噓!慎言!不要命了!”
“怕什麼?老天爺降下的警示,還不讓說了?先王薨逝才多久?新王登基才幾天?這……這接連的災禍,史書上怎麼說來著?是不是叫‘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唉,說起來,新王登基前,就有過不少傳言,說他……嗯……沒有仁君之甙 �
這些看似無心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人們對於超自然現象本就懷有天然的敬畏與恐懼,而王室接連遭遇不幸,更是為各種猜測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很快,流言開始升級,變得更加具體,更加大膽,也更加惡毒。
不再僅僅是疑問,而是變成了確鑿的“事實”和“解讀”。
在漢陽城熙熙攘攘的市集上,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人對著圍攏過來的百姓,繪聲繪色地說道:“我有個遠房親戚在王宮裡當差,他說那天晚上,大火燒起來之前,有人看到寢殿上空有紅光閃爍,像是火龍盤旋!那是天帝坐下的神獸,來懲戒無道之族的!”
“祖宗託夢給我了,說李氏德衰,已不堪為王了。上天要重新擇選有德者居之……”
甚至孩童之間,都傳唱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歌謠:“十日王,火中亡,天不佑,李氏王……”
流言如同瘟疫,迅速從漢陽向外擴散。
最為讓人感到奇怪的事情是,這種大肆地猜測,揣度,甚至都有些中傷李氏了。
但官府,朝堂對此卻並沒有過多地干涉。
京畿道的官道上,來往的商旅、驛卒成為了最好的信使。
他們帶著漢陽最新的“奇聞”奔向四方。
“聽說了嗎?漢陽王宮遭天火了!新王被燒死了!”
“天哪!真是……”
“嘖嘖,看來是天老爺都不認可李氏了啊。”
訊息在沿途的驛站、村鎮迅速傳開,人們震驚之餘,更多的是對“天意”的揣測和恐懼。
………………
慶尚道、全羅道等南方地區,雖然距離漢陽較遠,但透過海路和驛道,訊息也很快傳來。
地方的兩班貴族和鄉紳們聞訊,更是人心惶惶,各自打著算盤。
他們擔憂政局動盪影響自身利益,同時也開始暗中思考未來的出路,一些與大明有貿易往來的家族,心思更是活絡起來。
江原道的山民們,則更將此事視為神秘的天象,與山神、雷神的傳說聯絡起來,增添了更多迷信色彩,但核心結論一致——李氏王族失去了上天的眷顧……
短短十餘日,整個朝鮮半島,從都城到鄉村,從士大夫到平民,幾乎所有人都在討論著“天火”。
金正三巧妙引導的輿論,已經成功地將一場政治陰值陌禋ⅲb成了無可置疑的“天意”和“神罰”。
民心,正在悄然發生著鉅變…………
而對於這一切,坐鎮朝鮮地李成梁,只是在觀望,並沒有涉入其中,不過,在這個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李成梁便給了天子奏報,想著趕忙撇清自己的關係。
就在民間輿論洶洶之際,朝鮮的朝堂之上,更是亂成了一鍋粥。
景福宮的便殿之內,臨時召集的六曹判書,以及一系列宗室人員,個個面色凝重,如喪考妣。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比漢陽城焦糊味更令人窒息的氣氛……
“……國遭大難,主上殿下……蒙塵升遐。此乃國家前所未有之鉅變,當務之急。”
“一是要妥善料理……大行國王的喪儀,二是要……要儘快安定人心,三是……是要議定嗣君人選啊!”
他說出了所有人最關心,也最棘手的問題。
嗣君!
光海君李琿尚且年幼,沒有子嗣。
他的父親李昖的兒子中,除了被廢的臨海君,以及目前看起來最有資格繼位的綾陽君李倧,還有其他一些年幼或勢力較弱的王子。
但問題在於,選擇誰?
“綾陽君乃大行國王之侄,血統尊貴,且素有聲望,當可承繼大統!”
一位明顯傾向於李倧的大臣立刻站出來表態。
“不可!”另一派大臣立刻反駁,“國遭天變,正當慎重!綾陽君雖賢,然此時繼位,恐非吉兆!且需慮及大明之意!”
“那天意所示,難道我朝鮮就該陷入無君的混亂嗎?”
“那……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難道要立幼主?抑或是……”
另一位大臣遲疑地問道,目光掃過在場諸位宗室,但似乎都難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