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只是這援助的滋味,究竟是苦是甜,恐怕只有他自己,和即將踏上朝鮮土地的李成梁,才能真正體會了……
這個結果,大明朝官員們同意,朝鮮國王同意,算是雙方都能接受的……
禮部官員捧上兩份早已備好的、用明黃綢緞裝裱的國書文字,置於御階之下特設的案几之上……
首輔申時行率先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到案前,代表內閣,鄭重地取出一方刻有“建極殿大學士”的象牙大印,飽蘸硃砂,在國書末尾“大明帝國”落款的下方,端端正正地鈐上了鮮紅的印記。
緊接著,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在朱翊鈞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紫檀木匣,開啟金鎖,取出那方象徵著至高皇權的“皇帝之寶”玉璽。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馮保深吸一口氣,將玉璽穩穩地按在了硃砂印泥上,隨後,帶著千鈞之力,將它清晰地蓋在了申時行印璽的上方!
那方方正正的鮮紅印記,如同烙鐵,宣告著大明帝國對這份協議的認可。
輪到李昖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複雜情緒,在禮官引導下走到案前。
他身後一名隨從恭敬地捧上一個紫檀木盒,李昖親手開啟,取出一方同樣材質上乘、但規制明顯小了一號的玉印——這正是大明冊封朝鮮國王時所賜的王印。
他雙手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將王印重重地按在了屬於“朝鮮國王”的落款處。
鮮紅的印文,與上方那兩方巨大的朱印相比,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沉重。
它代表著朝鮮李氏王朝,親手將未來數十年的財政命脈和部分軍政大權,抵押給了北方那個龐大的宗主國……
國書交換,一式兩份。
一份由馮保恭敬收起,存入大內秘檔,另一份則由李昖雙手捧過,如同捧著千斤重擔,卻又像是拿到了救命稻草。
塵埃落定。
數日後,得到天子“恩准歸國”旨意的李昖,歸心似箭。
離京前,他做了一件在所有人意料之中、卻又顯得格外“殷勤”的事情——親自遞上名帖,前往寧國公府拜會即將成為他“太上王”的李成梁。
這次李成梁也不病了,熱情招待。
寧國公府偏廳,燈火通明。
與武英殿的莊嚴肅殺不同,這裡的氛圍刻意營造著一種“賓主盡歡”的融洽。
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既有遼東風味的烤獐子、燉鹿筋,也有朝鮮特色的泡菜,更有京師名廚精心烹製的佳餚。
然而,宴席的主角,顯然不是這些菜餚。
李昖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親自為李成梁把盞斟酒: “公爺,小王在京中這些時日,多蒙國公爺照拂!此番國公爺不辭辛勞,親率王師赴我小邦整飭武備,此等恩德,小王……小王實在是感激涕零,無以為報啊!”
說著,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姿態放得極低,“公爺此去,就是我朝鮮的定海神針!小王及朝鮮上下,必竭盡全力,唯公爺馬首是瞻!公爺但有所命,朝鮮舉國,莫敢不從!”
這情緒價值提供得很是到位。
李成梁也非常滿意:“好說好說……”
“公爺威震寰宇,功勳蓋世,小王每每思及,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此番前去朝鮮,救我國難,公爺就如同……如同小王再生父母一般!小王恨不能……恨不能……”
他激動得有些哽咽,後面那句“拜您為義父”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好在最後一絲理智尚存,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用無比熱切的眼神望著李成梁……
李成梁端坐主位,坦然受之。
他鬚髮微白,面龐紅潤,一雙虎目精光四射,他聽著李昖的奉承,看著這位藩屬國王在自己面前如此謙卑,很是滿意。
他哈哈一笑,聲若洪鐘,拍了拍李昖的肩膀:“殿下言重了!老夫此去,只為替陛下分憂,替殿下掃除倭患,練出一支能保境安民的兵來,殿下放心,只要有老夫在,倭寇總有一日會被剿滅得,到時候朝鮮也能擁有一支能戰之軍……”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熱絡。
李成梁藉著酒意,開始毫不客氣地指點朝鮮江山,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殿下啊,老夫是個粗人,說話直來直去。這練兵打仗,第一要緊的是什麼?是銀子!是糧餉!是軍械!”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李昖:“老夫到了漢陽,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們的……嗯,戶曹判書!該撥的銀子,一文錢也不能少!該給的糧秣,一粒米也不能缺!該買的的刀槍火銃、戰船甲冑,一件也不能拖沓!殿下,你可得給老夫撐腰啊!”
李昖連忙點頭如搗蒜: “一定!一定!小王一定全力支援,國公爺放心,小王回去就嚴令戶曹,一切所需,優先供給,絕不敢有半分拖延!”
李成梁滿意地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帶著一股森然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那就好,殿下是個明白人!不過嘛……老夫醜話說在前頭。若是哪個不開眼的戶曹判書,敢跟老夫玩陽奉陰違、哭窮耍滑那一套……哼哼!”
他猛地將酒杯往桌上一頓,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嚇得李昖一哆嗦: “殿下,你可得站在老夫這邊!該換人,就立刻給老夫換掉!換上來的要是還敢不給……老夫就替你把他給‘咔嚓’掉!殺一儆百,看誰還敢誤了軍國大事。”
說完之後,李成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這充滿血腥味的“玩笑話”,伴隨著李成梁豪邁卻令人膽寒的笑聲,在廳堂內迴盪。
周圍來的朝鮮侍從無不噤若寒蟬。
李昖臉色瞬間白了一下,但隨即又堆滿了笑容,忙不迭地應承:
“是是是,公爺說得極是,軍國大事,豈容懈怠?若有此等蠹蟲,公爺只管按軍法處置!小王……小王絕無二話!一切,全憑國公爺做主!”
他心中雖然對李成梁的霸道感到一絲驚懼,但更多的是一種扭曲的安心——有這樣一位殺伐果斷的“太上王”坐鎮,朝鮮的軍隊,或許真能練出來吧……
至於那些可能掉腦袋的官員……為了大局,犧牲幾個,又算得了什麼……
這場充斥著奉承、許諾、威脅與交易的宴會,最終在一種表面和諧、內裡各懷心思的氛圍中結束。
李昖帶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寧國公府,準備踏上歸國的航程。
而李成梁,則站在府門前,望著李昖遠去的車駕,臉上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容。
朝鮮,那片等待他去征服和掌控的土地,彷彿已近在眼前。
實際上,這個時候的李成梁,確實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他原本以為自己要老死在京城了,誰曾想,還有機會去外藩作威作福呢……
機會難得,需要珍惜啊……
第852章 李如松不樂意了
讓李成梁,這個大明朝的寧國公前往朝鮮。
天子同意。
百官同意,而李成梁自己也樂意。
可唯獨一人對此有其他的想法。
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李成梁視為驕傲,最為勇敢,又統帥能力的長子,李如松。
相較於京師秋日的安寧,薊鎮的秋風更添幾分邊塞的凜冽。
總兵府邸內,李如松一身常服,正百無聊賴地擦拭著一杆精良的鳥銃。
火銃鋥亮,顯然主人保養得極好,只是那冰冷的金屬光澤,映照著他眼中一絲難以掩飾的落寞……
北虜已不成氣候,多年不敢大規模叩邊。
李如松這個總兵官,雖位高權重,手握重兵,每日卻不過是例行公事:點卯、練兵、巡查關隘、與朝廷兵部對接糧餉器械……日子規律得近乎麻木。
偶爾率精騎出塞武裝巡邏兼打草谷,雖能提振士氣,卻也難解他骨子裡渴望建功立業、重現乃父當年威風的飢渴……
“報——!”
一名親兵快步跑入廳堂,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加急信函:
“總鎮!京師寧國公給您的書信……”
李如松眼睛一亮,放下鳥銃,一把抓過信函。
火漆完好,封皮上是父親李成梁那熟悉的、帶著一股剽悍之氣的筆跡。
他迫不及待地撕開封口,抽出信紙,檢視起來。
李如松臉上的表情便凝固了。
隨著閱讀深入,他的眉頭先是緊鎖,繼而挑起,嘴角不自覺地抽動,最後竟咧開一個大大的、帶著難以置信和一絲……荒謬的笑容……
信是李成梁親嘴口述,也沒有讓書辦修飾,滿篇大白話,甚至帶著點遼東老軍痞味道的大白話。
“吾兒如松親啟……”
“見字如面……”
“京師這富貴窩,差點把你老子骨頭都養酥了!告訴你個天大的好訊息,你老子我,又要出山了……”
“陛下隆恩,委以重任,命老子總督朝鮮練兵事務兼理備倭軍務!授王命旗牌!即日便率兩千五百精兵教習,開赴朝鮮!
”哈哈!兒啊,你想想!朝鮮那地方,倭寇鬧得兇,兵備廢弛得跟篩子一樣!這正是你老子大展拳腳的好地方!不出三五年,老子就能把朝鮮那幾十萬孬兵,操練得跟咱遼東鐵騎一樣能打……”
“不,至少也得有七八分模樣!到時候,數十萬聽你老子號令、與大明朝同心同德的朝鮮勁旅,就攥在咱老李家手裡了!這局面,想想就他孃的痛快!比在京師當個鳥國公強百倍……”
“你且在薊鎮好生鎮守,替陛下看好北大門!待為父在朝鮮開啟局面,練出強兵,說不定還能調你過去,咱們父子聯手,在朝鮮幹他孃的一番更大的事業哈哈……”
跟天子說話,李成梁可能不說心裡話,可給自己最為看重的兒子書信,卻都是心裡面最深處的想法。
可李如松看完之後,霍然起身,在廳堂裡來回踱步,臉上表情變幻莫測,興奮、驚訝、不服、還有一絲隱隱的擔憂混雜在一起。
他一把抓過信紙,又看了一遍,尤其是那句“數十萬聽你老子號令……攥在咱老李家手裡”,讓他心頭狂跳……這人還沒有去朝鮮呢,怎麼又開始狂了。
他猛地停下腳步,看向一直侍立在一旁、頭髮花白的心腹幕僚。
這位是當年李成梁留給他的老人,名叫吳先生,深諳遼東舊事與朝堂規矩。
“老吳!你看看!你看看我爹!他都多大歲數了,眼看就六十的人了!陛下怎麼還能讓他去朝鮮那窮山惡水的地方折騰……”
“啊這差事,論精力,論年紀,論……論本事……”
“難道不是我李如松更合適嗎?”
說著,把手中的書信交給了吳先生。
吳先生聽著前面的還以為,是兒子擔心老父親呢,後面話一聽,越聽越不對勁。
接過書信,快速掃了一遍,心中也是波瀾起伏。
老國公要去朝鮮。
他沉吟片刻,謹慎地開口: “國公爺,老當益壯,雄心未減,此乃我李家之福。陛下委此重任,足見對老國公的信重……”
“信重?” 李如松打斷他,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服氣:“我爹在京里老實了幾年,陛下就真以為他變成溫順家貓了……”
“老吳,你跟了我爹半輩子,你比我清楚!我爹那是什麼人?那是鷹!是狼!是遼東的老虎,他那雙眼睛,看人就像刀子,當年在遼東,說一不二,生殺予奪,他那是‘鷹視狼顧’之相!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主兒。”
他越說越激動:“他在北京城,有陛下看著,有規矩壓著,還能收斂幾分。現在好了,把他放到朝鮮去?天高皇帝遠!還給了他王命旗牌,讓他總督練兵大權!他到了那邊,沒人能管得住他!他還不定給老子……”
“給朝廷捅出什麼么蛾子來……”
李如松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他對父親的梟雄本質看得透徹,更深知權力在無人約束的環境下會如何膨脹……特別是自己老爹,本來就是一個問題老多的幹部,現在又重用了,肯定要比之前還要過分。
他煩躁地一揮手:“不行!不能讓他這麼折騰!我得給陛下上奏!”
吳先生聞言大驚失色: “將軍!萬萬不可啊!老國公是奉旨行事,您若上書阻攔,豈不是質疑聖意?更會傷了父子之情。”
“您在薊門,手握重兵,拱衛京畿,這才是保我李家一世恩榮的根本!您若去了朝鮮……”
“你懂個屁!我爹能幹,我李如松幹不了?他能總督朝鮮,我就不能?下去!”
吳先生見李如松心意已決,且正在氣頭上,知道再勸無用,只能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躬身退下。
年輕人說幹就幹,跟老爹的回信沒有寫,反而是開始寫奏章了。
他憋著一股氣,言辭間充滿了對父親年邁、精力恐有不濟的擔憂,以及作為忠君愛國、正值壯年的李家長子,理應勇於承擔陛下重託,為父分憂,為國效力的“赤铡薄�
他強烈請求陛下收回成命,改派他李如松前往朝鮮擔任“總督朝鮮練兵事務兼理備倭軍務大臣”。
並保證定能比父親做得更好,練出更精銳、更忠於大明的朝鮮軍隊。
奏疏寫完之後,立馬發往京師。
兩日後的乾清宮中,朱翊鈞剛剛批閱完一份關於雲南土司糾紛的奏疏,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
馮保輕手輕腳地奉上一份新到的奏章:“皇爺,薊鎮總兵官李如松,加急奏報。”
“李如松?” 朱翊鈞有些意外,接過奏章展開。
起初,他看得還算平靜,但當看到李如松“委婉”地指出其父年邁、精力恐有不濟,並開始自薦時,朱翊鈞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越往後看,他臉上的表情越是精彩,從最初的意外,到錯愕,再到最後……簡直是啼笑皆非,甚至有點麻了。
“噗……” 朱翊鈞終於沒忍住,輕笑出聲,將奏章遞給一旁侍立的馮保,“馮大伴,你瞧瞧,李如松這小子……倒是有趣得很吶!”
馮保恭敬地接過,快速瀏覽一遍,臉上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強忍著笑意: “陛下,李將軍一片孝心,憂心老父身體,倒也情有可原。只是這自薦……未免有些……有些心急了,不像是擔心其父,倒像是跟他老爹做起了切割……”
馮保也說到了根子上。
一開始,就表明自己老爹不行的態度,他以後在朝鮮犯事,我可是勸了。
朱翊鈞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外面深秋的景色,搖頭笑道:“李如松,勇則勇矣,忠心也毋庸置疑,他李家世代受國恩,他更是朕一手提拔起來的軍門虎子……”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深邃:“但他爹李成梁……不一樣。李成梁是從屍山血海裡、從遼東那虎狼窩裡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梟雄!他信奉的是自己的能力和拳頭!朝廷的恩威,對他有約束,但絕非他行事的唯一準則。他心中那份野性、那份掌控欲,是刻在骨子裡的。”
朱翊鈞轉過身,目光如電: “去朝鮮,要的不是一個循規蹈矩、只知忠君的將領,要的恰恰是李成梁這樣能鎮得住場面、壓得住朝鮮各方勢力、必要時敢下狠手、有足夠威望讓朝鮮兵將心生畏懼、讓李如松去降服那些心思各異的朝鮮官員和軍隊……他火候還差得遠,他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