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殿內正中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道法自然”四個大字的牌匾,筆力遒勁,透著一股超脫之氣。
李太后李綵鳳身著素雅的深青色道袍,未施粉黛,正閉目盤坐於蒲團之上,雙手結印置於膝上,氣息綿長,彷彿已與周遭融為一體,真正達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
自從上次服用了自己煉製的“仙丹”差點真去見了三清道祖後,她是徹底怕了那些入口即“昇天”的小藥丸,煉丹爐也早被丟進了庫房吃灰。
如今每日打坐清修,參悟這“道法自然”的真諦,成了她最大的功課。
唯一讓她感覺這深宮還有生氣的,便是膝下承歡的皇長子朱常洛和朱若瀾這對雙生子祥瑞了。
“兒臣拜見母后。” 朱翊鈞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寧靜。
李太后緩緩睜開眼,眼神清澈平和,再無往日的熱切與焦慮。
她臉上露出一絲慈祥的笑意:“皇帝來了。”
她示意身旁的宮女扶自己起身。
“母后清修辛苦。” 朱翊鈞關切道,“常洛和若瀾呢,出去玩了嗎?”
“昨日出去遊玩,又跟著雲裳瘋鬧了半日,睡得晚了些。想必是乏了,還在休息。” 她隨即對身邊的大太監吩咐道:“去喚皇長子和長公主起身吧,就說陛下和哀家等著呢。”
“是,娘娘。” 大太監領命而去。
東暖閣裡,朱常洛正裹著灞凰锰旎璧匕怠�
他遺傳了父親一個優點。
睡眠質量那是槓槓的。
挨著就著,睡了之後,就難以醒來,只要沒人打擾,不餓,他能從早睡到晚,夢裡啥都有。
小太監輕輕推他:“殿下,殿下醒醒,太后娘娘和陛下來看您了。”
朱常洛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嘟囔著:“別吵……再睡會兒……就一會兒……”
那小模樣,像極了冬日裡貪戀暖窩的小貓。
“殿下,是陛下!陛下來了!” 小太監提高了點聲音。
“陛下?” 朱常洛在夢裡重複了一遍,一個高大嚴肅的父親出現在了他的夢中,隨即猛地一個激靈,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剛才還濃得化不開的睡意,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父皇來了?!” 他幾乎是彈坐起來,聲音都帶著顫音。
“是,殿下,陛下正在正殿等著呢!” 小太監趕緊伺候他穿衣。
他感覺頭皮一陣發麻,趕忙起床,比任何醒神湯都管用。
當朱常洛走進正殿時,發現妹妹朱若瀾早已穿戴整齊,乖巧地依偎在父皇身邊,正仰著小臉聽父皇說著什麼,一派父慈女孝的溫馨畫面。
朱常洛心頭一緊,連忙上前幾步,規規矩矩地行禮:“兒臣拜見父皇,拜見皇奶奶。”
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朱翊鈞的目光從女兒臉上移開,落在長子身上。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平淡:“嗯,起來吧。這幾日過年,課業都停了?”
“回……回父皇,是停了……先生說了,自己溫習。” 朱常洛低著頭,不敢看父親的眼睛。
“一年了,朕也忙,未曾好好考校你的進益。今日正好得空,朕便考考你,資治通鑑講到何處了?可有所得?”
“考……考校?!”
朱常洛最怕的就是父皇考問功課,因為懂得確實不多。
一旁的李太后看著孫子那瞬間煞白的小臉,心中不忍。
她輕輕嘆了口氣,開口道:“皇帝,常洛還是個孩子,這幾日又是年節,貪玩了些也是常情……”
“道法自然,萬物皆有其時,有其性。孩子能長成什麼樣子,自有其造化,做長輩的,順其自然便好,莫要太過苛責,反倒失了本心。”
她這番話,既是勸解皇帝,也是在暗示對孫子的期望不必過高,順其自然。
朱翊鈞小的時候,可是真的神童,李太后也都見過,你不能因為自己聰明,就要求你兒子跟你一樣吧。
朱翊鈞聽著母后這番充滿道家無為思想的話,心中瞭然母后的意思。
他微微頷首:“母后教誨的是,兒臣省得。” 雖然話說的很軟,但眼神卻依舊看著朱常洛:“朕只是問問,瞭解一二。常洛,說說吧,近日所學,可有哪一句讓你印象深刻?”
李太后見兒子態度堅持,知道多說無益,便站起身:“哀家有些乏了,去後面靜坐片刻。你們父子……好好說話。”
說罷,便由宮女攙扶著,走向後面專設的靜室,顯然是不忍心看孫子被考問得狼狽的樣子。
而朱翊鈞也趕忙起身相送。
李太后一走,殿內的氣氛似乎更凝重了。
朱常洛感覺壓力山大,搜腸刮肚地回憶著先生教過的東西。資治通鑑?
他腦子裡亂糟糟的,他甚至懷疑自己學過嗎?
“兒……兒臣記得……司馬溫公言……” 他結結巴巴地開口,努力回憶著:“‘兼聽則明……偏信則闇’?”
他試探著說出這句比較有名的。
朱翊鈞點點頭:“嗯,此句出自《資治通鑑·唐紀》,說的是唐太宗與魏徵之事。何謂‘兼聽則明,偏信則闇’?你且說說其意。”
“其……其意……” 朱常洛卡殼了,他光記住句子,具體深意先生講時他大概在打瞌睡。
“就是……就是……要多聽聽別人的話……不能只聽一個人的……不然……不然就會看不清楚?”
朱翊鈞聽著,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節奏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沒有立刻斥責,只是沉默地看著兒子。
一旁的朱若瀾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悄悄往父皇懷裡縮了縮。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朱翊鈞手指敲擊扶手的“篤篤”聲,像小錘子一樣敲在朱常洛的心上……
第823章 小小的震撼
沉默了片刻後,朱翊鈞看著朱常洛,神色稍稍緩和了些,儘可能在自己大兒子面前,表現出慈祥父親的一面。
文不成,還有武嗎,更何況現在孩子還小,不愛學習這是天性。
正如,李太后所說的,萬物皆有其時,有其性,這一點朱翊鈞還是贊同的。
不同年齡的孩子,還是要用不同的教育手段,在長大些,朱翊鈞才能體罰啊,現在可不敢嚷嚷著動用戒尺,在打叛逆嘍。
“老大呀……”
“父皇問問你啊,你要老實回話?”
朱常洛抬頭看向自己老爹,見父皇一臉慈祥的看著自己:“父皇,兒臣不敢胡說八道,您問吧。”
“你最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朱翊鈞開口問道,臉上還有些許期待。
“父皇,要說心裡話嗎?”
“心裡話……”
“要發自肺腑嗎?”
“你什麼時候會的這句成語,就是發自肺腑的心裡話……”
“那兒臣說了,父皇可不要生氣。”
“父皇不生氣,你快些說啊。”
不生氣,但有些急躁,朱翊鈞現在身邊很少有這麼磨磨唧唧的人。
“兒子最想做道士……天天坐在那裡,修心養性,閉著眼睛打坐,睡著了外人也不知道……還有,當道士不耽誤娶媳婦,還能多娶幾個,還有,還有,做道士也不用看資治通鑑,背道德經就行了,還有還有……“
朱常洛真是一個老實孩子。
朱翊鈞說著不生氣,他還真的發自肺腑,把心裡話給老爹說了。
暢想著自己做道士之後的日子,朱常洛可是一臉專注,全然沒有發現自己老爹的臉已經垮了下來。
而在後面一直聽著的李太后,卻臉露笑容,搖了搖頭後,便真的返回後殿修養了。
自己的兒子,要被他兒子拿捏了。
育兒,是朱翊鈞面臨的比治國還要重要的事情。
但,卻比治國還要艱難。
臣子,賢明便用,不賢便罷黜,讓他回老家,這朱翊鈞是沒有心理負擔的,只要時刻保持識人之明,保持清醒,就能做一個英明的天子。
可兒子,教不好,還是兒子,一點辦法都沒有……總不能不要了,扔出宮去吧……
朱常洛發自肺腑的話,讓朱翊鈞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
他竟然忘了孟母三遷的典故。
朱常洛從小就被養在李太后身邊,被李太后寵到了天上去了,沒有養成驕縱頑劣的毛病,是因為最初的生性都是淳樸的。
可他生活的環境,自己卻忘了。
奶奶前兩年還煉著丹呢。
天天眼睛瞧著,耳朵聽著,怎麼不心生嚮往呢。
朱常洛盡情的說著,自己對三清道祖的敬重,以及長大之後當道士的美好生活嚮往,一抬頭,發現老爹臉色多少有些不對。
他停下了……
朱翊鈞瞧著朱常洛停下,趕忙管理自己的情緒。
“怎麼不說了,父皇聽著呢…”朱翊鈞努力的擠出來一個笑容。
“父皇,你笑的很難看,您不會是生氣了吧。”朱常洛問道。
“對啊,父皇你笑得比大哥哭還要難堪呢。”朱若瀾也開口助威了。
“哈哈哈哈……哪有,哪有……常洛啊,你繼續說,父皇聽著呢,你,你長大了,有想做的事情,父皇當然是開心的,只不過,昨日熬夜太累了,這個臉啊,有些僵硬,現在呢,若瀾,父皇的笑現在還難堪嗎?”
說著,他低下頭去看向女兒。
朱若瀾是搖了搖頭,而後又點了點頭……也不知在她的卡姿蘭大眼睛中,父親的笑到底是難看,還是好看。
好不容易,給自己大兒子交心一番,朱翊鈞可不能直接發火,不然以後再想交流,可就難了。
更何況,他也不能忘本,忘了來時的路啊。
他本就是道士的孫子,被一名道士君主高高舉過頭頂,才有了今天……生下一個想做道士的兒子,繼承祖上的道統……這好像很合理。
可總覺得有些怪異。
六歲的孩子啊……
不過,接下來朱常洛的話,讓朱翊鈞更加震驚了。
朱常洛垂首撫過袖間暗繡的雲紋:“父皇,道德經言‘致虛極,守靜篤’,兒臣總想著,若能棲身煙霞深處,與山月對坐,聽松濤誦經,方能悟透這‘虛靜’二字。”
“莊子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仙鶴掠過九重雲,白鹿踏碎千峰雪,或許只有在山水之間,才能真正領會何為‘逍遙遊’。”
朱翊鈞手都有些發抖了,他想去端茶盞,卻怎麼也端不起來。
“你倒將老莊讀進心裡去了……”
“父皇,您錯了,兒臣並非讀進心裡。”
朱常洛忽然抬頭,眸中泛起微光:“而是覺得,山霧中的鶴唳、林深處的鹿鳴,本就是天地寫就的道德經,皇奶奶一生困在深宮,她聽不見山霧中的鶴唳、林深處的鹿鳴,兒臣想著做道士,便也能替皇奶奶去領略一番……”
我去。
這麼孝順的嗎?
你這樣讓從小叛逆,頂撞母親的老爹,有些尷尬啊。
“你說的這些,是別人教給你的吧。”
職業的敏感性,還是讓朱翊鈞有些懷疑,這裡面不會還有其他人摻和吧。
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話都說不順溜的好大兒,現在跟自己拽文的。
還什麼鶴唳鹿鳴呢。
“先生教的兒子都記不住,別人教的,兒子怎能記得清,這些大多數都是聽皇奶奶講的。”
“聽的多了,也就記得清楚……”
朱翊鈞看著老大的樣子,不想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