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73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男子无计可施,只有再次拉弓恫吓。

王扬视而不见,伸手去拨珠帘。

此时,屋内传出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白四,凡有踏入屋内者,即行射杀,不必报我。”

御姐音?

“喏!”

浓眉男子朗声而应,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

王扬很自然地收回手,后退一步,脊背挺直,上身微倾,衣袖轻摆:“原来有女眷在此,倒是我唐突了。”

他穿越以来,古代礼仪学了不少,这一欠身,还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风范。再加上动作优雅,毫不仓促,让人觉得他停住脚步,与害怕被射杀完全无关,而纯是出于礼貌教养。

屋中女子语调一变:“屈孑真跂求伽。”

王扬:???

这女人说的可不是汉语,难道是胡语?!

女子一开口说话,王扬身后跟着的八名剑客便躬身行礼,迅速退走。只有那个叫“白四”的持弓男子和引王扬来的阴柔男人还留在原地。

“屈孑真跂求伽!”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王扬想到自己曾和那几个士兵说过胡语的事,镇定说道:“I don't get it.”

里面息声。

王扬等了几秒,见里面没动静,趁势续道:“Don't play games with me.”

这次女子回得很快:“弥偶可社句!”

王扬回得更快:“How dare you!”

女子顿了几秒,语调变回正常华音,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语言?”

“说了你也不懂。”

“所以你根本不懂鲜卑语。”

王扬由此更加确定她刚才说的是鲜卑语,看来果然是试探他通胡语之事。当下不慌不忙说道:“所以我才说你不懂。汉语有雅音吴语之别,鲜卑语亦有方言之分,我方才说的是鲜卑方言。”

女子淡淡问:“鲜卑哪一部的方言?”

“师傅和我说过,但我不记得了。”

女子一笑:“所以北谍密识,也是你师傅和你说的喽?”

“机密之事,不便相告。”

女子缓缓道:“弥天大谎已破,居然还稳得住,真是好胆识!”

“弥天大谎?什么弥天大谎?哦,难道你说的就是这个?”

王扬从袖中抖出那三张纸,浑不在意地一扔,轻笑道:“本公子和几个兵卒玩笑的话,居然也有人当真?”

“不当真你为何来此?”女子反问。

“有人唱戏,我自然要来瞧瞧呀。”

“好啊,那我再给你瞧一样东西。怜三。”

阴柔男子上前,手持信笺纸,向王扬出示。

王扬淡然扫了两眼。

信是尚书省的一名官员写给巴东王府舍人孔长瑜的,内容是关于王扬身份的调查结果。

王扬心中暗道不妙。

女子轻声懈慢:“信上说什么来着?”

阴柔男子躬身念道:“查尚书下省左户曹前厢甲乙两库,琅琊王氏在世者,取名“王扬”的有两人,一人年六十,一人年七岁,户籍都在南兖州,绝无出于义兴郡者。”

女子声音摇曳,清越动听之外,又藏杀机:“那请问这位‘王’公子,你是岁至花甲,还是正值始龀?”

王扬哈哈一笑:“本公子游学外郡,起个化名,有什么稀奇?”

“你的反应倒是不慢。只是若真是化名,挂籍是怎么办的?”

王扬皱眉,毫无心虚之态:“这是我家私事,与你何干?”

女子没想到,两个手下怜三和白四同样也没想到,王扬到现在居然还不服软!

女子继续施压:“既然与我无关,那我就把那三张纸和这封信送给巴东王一阅。”

王扬微笑:“请便。”

“你不怕吗?”

“不怕。我的事,王爷都知道。你的事,我倒是很好奇。”王扬目光灼灼,盯着珠帘之内那隐约的曼妙身影。

屋内陷入沉默。

王扬强硬的态度显然出乎女子的意料之外。

王扬在收到信时便知道对方要威胁他。因为如果真要动他,那直接把证据交上去就是了。既然给自己看,那就是捏把柄的意思。

这种事一旦认怂,便从此受制于人。

所以王扬反其道而行之,从开始闯门时便处处争先,就是为了打乱对方节奏,即便不能完全摆脱被人拿短处的局面,也要争取有利的谈判态势。

但只过了不到三秒钟,女子的声音便再次响起:“好狡狯的心思,刚才那一瞬间差点被你蒙住。巴东王如果真的知道,就不会派人查你的身份了。”

王扬应声说道:“知道是一回事,印证又是另一回事。你若不信,现在就告知王爷。你我在王爷面前对质。”

女子冷笑:“还敢嘴硬?假冒士族,便是巴东王也保不住你!你以为琅琊王氏是这么好冒充的?若是没有我替你挡下这两样东西,你早就下狱了!现在应该正在牢里好奇,自己是在荆州被斩首?还是押到建康弃市?”

看来补充州部户籍的事和这女人无关。不然她不会只提挡下两样东西。

王扬边思考如何继续套取信息,以知己知彼,边若无其事说道:“还是在荆州吧,这儿风景不错,我挺喜欢。”

女子语气冰冷:“视死如归?很好。我没耐心了。怜三,现在就押他去江陵府衙,把证据交给堂官。”

阴柔男子听命上前,只跨了这么一步,便从一个柔顺的小媳妇,瞬间变成一个冷血杀手。

王扬丝毫不惧,朗声道:“我既然敢来,就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女子语气中有几分嘲弄:“你这条小鱼还没有破网的资格。其实你心机不错,一进来便虚张声势,步步相争,还真是乱了一点我的安排,至少我这首《昭君怨》没奏完。听说你来之前跟你那个护卫交待了一下,想来是所谓‘鱼死网破’的后手吧。”

王扬神秘莫测的一笑,显得底气十足。

女子手指轻点桌案,点了几下停住,微笑道:“其实你根本没有后手。”

王扬心中猛地一跳,笑容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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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中神秘女子所言“屈孑真跂求伽”和“弥偶可社句”皆鲜卑语的音译。鲜卑语虽已消亡千年,但仍可从史料中窥得一鳞半爪。第一句的语法结构是“屈孑真跂求伽”。

《魏书·铁弗刘虎传》云:“卫辰第三子屈孑,本名勃勃,太宗改其名曰屈孑。‘屈孑’者,‘卑下’也。”

《魏书·长孙嵩传》中则作“屈丐”。

出现差别的原因是《魏书》中的鲜卑语都是汉语音译,“丐”和“孑”(jie)虽然现在听起来差别很大,但在中古时并非如此。“丐”的中古音在去声十四部泰韵,反切是‘古太切’。而“孑”的中古音在去声十六部怪韵,反切念‘古拜切’。

所以这两个字发声是相同的,只有收声有别。若推上古音则两字同在祭部,乃双声叠韵字,按照训诂学双声为训、叠韵为训,则两字不仅音通,义亦相通。

《说文》:“孑,无右臂也”。《广雅》:“丐,求也。”无臂故有求,此亦相通之证。所以《魏书》一处写“屈孑”,一处写“屈丐”,无论从音还是从义上讲都没有任何问题。

《南齐书·魏虏传》:“国中呼内左右为直真......带仗人为胡洛真,通事人为乞万真,守门人为可薄真......杀人者为契害真.....三公贵人为羊真......”一共列了十几个音译,每一个词都是以“真”为结尾。则“真”字很可能为名词后缀,翻译成......的人。

“跂求伽”出《北齐书·徐之才传》:“之范出告之才......童谣曰:周里跂求伽......之才曰:跂求伽,胡言去已。”

综上,“屈孑真跂求伽”的意思就是“卑下者退去。”

当然,我这个复原是按常见顺序的动词谓语句来的,如果鲜卑语的习惯是说这句时倒装或者加什么语助词,那我组的这句话在真鲜卑人听来说不定就奇奇怪怪,不过应该也能听懂。

“弥偶可社句”出《魏书·蠕蠕传》:“推婆罗门为主,号弥偶可社句可汗,魏言安静也。”蠕蠕就是柔然,魏言是指汉化后的北魏之言,也就是汉语。女子说这句,意思就是让王扬安静。

学界关于柔然语是否就是鲜卑语的问题尚未有定论,有些学者更愿意使用比较谨慎的用语比如“高度的相似性”(朱小略《中|国古代外|交导》)或者“有一部分柔然语又与鲜卑语十分接近”(张金龙《北魏政治史》)

但无论哪种意见,柔然源于东胡拓跋鲜卑,从语系上讲属于阿尔泰系蒙|古语族,与鲜卑语乃同系语言,此当无疑。且柔然祖先木骨闾自幼被鲜卑贵族掠为奴隶,故柔然间通行鲜卑语亦属正常。所以女子说这句让王扬安静的话有可能是纯鲜卑语,但也有可能并不正宗。

第127章 风乍起

“你的身份是你的软肋,所以你不敢找人帮忙。也没有人能违逆国法帮你!你只有做给我们看,让我们以为你都部署好了,这才敢孤身前来,还特意摆出有恃无恐的模样。其实你最大的依仗就是——认定我要用你!”

王扬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有两下子,居然这么快就能点破自己底牌,不过现在不是慌的时候,他开始迅速思考改换策略的问题。

女子打个哈欠,继续说:“可惜你想错了一点,就是你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既可以选择用你,也可以选择不用你。或许你应该庆幸我要用你,因为如果我不用,我会直接——毁了你。”

女子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晚风乍起。

此时天将暮,枝影暗,疏窗散,杨花乱!

赌术中有一种策略叫“偷鸡”,英文称bluff,就是在手上无牌时,加重赌注甚至不惜倾其所有以震慑对手,让其不敢再跟注。

这一招很好用,但弱点也很明显,即一旦对手敢于跟注到底,那就是一败涂地。

王扬现在面临的便是这个局面。

不能再硬刚了,刚不好要崩。

既然被人看穿没牌,那就得改用没牌的打法。

聪明人总喜欢算定所有人的感觉,所以应对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以为算定了。

王扬决定将计就计。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敛去笑容,适当地显露出些忌惮的神色。

王扬从进入这个院落开始,便一直在针锋相对,从来没问过一句对方想做什么。到现在问出这句话,其实就代表了示弱的信号。

女子道:“你要先问你自己,是想活还是想死。”

王扬摆出谨慎畏忌的表情,连声音都放低沉了几分:“自然是想活。”

“很好。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我会帮你遮掩身份,保你继续做你的士族大梦,但你要听从我的命令,知道吗?”

哎呦我去!

我一生在红旗下、听过翻身农奴把歌唱、二十四字真言倒背如流的新时代大好青年,你还想做我主人?你咋不上天呢?!

“要么回答,要么死。”女子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细节决定成败!

王扬压抑了几分呼吸,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哑着声音道:“知道了。”

女子凛然下命:“后退七步。”

王扬依言后退。

“这就是你站的地方,记住,再不许踏进屋门七步之内。”

“好。”

“低头。以后和我说话,不许抬头。”

压到这一步,若换作城府不足、心性敏感的人,说不定已是大觉屈辱。

可王扬一来处于生死攸关的当口,心思全部集中在求活破局上,根本没余暇考虑屈不屈辱的事。

二来心态一向很稳,苏轼说的好,“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真正的大勇是“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因为“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三来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王扬在用策略一步步降低女子的戒心,根本不是真心臣服。以他现代人的思维,就算面对皇帝,也很难产生那种“为奴认主”的心态,就更不用提这个神秘女子了。

所以王扬可以毫无顾虑地低头。但他为了迷惑女子,故意做出抵触抗拒,却又因为被人拿住死穴,无计可施的模样,梗着脖子,略微低头。

“再低。”女子命令道。

王扬狂飙演技,在一番挣扎之后,缓缓垂下头,双肩也随之垮了下来,眼神黯淡无光,彷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神采,彻底放弃了抵抗的希望。

女子笑问道:“怜三,你看我们的王大才子是不是听话多了?”

“是。主人教导有方。”

女子淡淡道:“不是我教导有方,而是他在示弱。”

王扬心弦一紧,故作猛然抬头状!

“你可以示弱,可以藏拙,可以表面恭敬,心中骂我,这些都无所谓。我要的只是你的服从。我对你的掌握,是出于实力上的绝对悬殊,出于我手里攥着你的性命,你若幻想玩什么阳奉阴违、反戈一击,那我欢迎你一试,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记住,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