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道家者流,成于老庄。两人都说‘道’,说‘无为’,说‘正反’,说‘绝圣弃知’。
庄子承于老子,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庄子便说‘大道不称’;老子说‘大辨若讷’,庄子便说‘大辨不言’;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庄子便说‘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
故太史公说庄子‘要本归于老子之言’,信矣!
当年王夷甫问阮修,老、庄与儒教同异,阮修答曰:‘将无同’。此言甚善。
老庄与儒家都无异,老庄自己又如何能有分别呢?
《庄子·天下篇》言:‘道术将为天下裂’,非道术本身之为裂,而是为天下谈者裂矣!
谢娘子此论虽奇,却裂大道,混异同,新则新矣,然难免空疏之弊!”
柳憕言罢以麈尾一敲桌案,声音清亮:“庄、老相异论,破矣!”
第75章 还请王兄指教
“破矣”二字,回声阵阵,再配上清风穿廊,纱帘四荡,氛围感拉足。
不是,就这么认真的吗?
难道是有什么旧怨?
王扬看看柳憕,又看看谢星涵,觉得柳憕虽然有才,但下语未免太激烈了些。
颜幼成更觉得奇怪,他可是熟悉柳憕的,柳憕为人虽傲,却算不上张狂,平日说话办事,也讲圆融,对谢四娘子,那更是友善有礼,怎么今日毫不客气地打起脸来了?
谢星涵则端坐如常,丽质盈盈,神情平淡,丝毫不见窘迫不悦之态,只是星眸微微闪动,目光下移,不知在想些什么。
除了王扬之外,最超然物外的当属庾易了。他本就不关心清谈谁胜谁负,对于他来说只是一次不好推脱的交际罢了。
此时见柳憕擅场,便道:“如果诸位都没有意见的话,此次清谈,便以柳公子为胜。”
颜幼成最先响应:“文深兄卓识,吾等莫能及也!”
庾易看向王扬,王扬道:“柳兄高见——”
谢星涵突然侧向王扬,纤手掩口,悄声道:“你若胜不了他,扇子的生意便吹了。”
王扬瞪大眼睛一咳,急转口风:“还是有些许瑕疵。”
谢星涵人星眸一弯,眉如新月。
陈青珊清冷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颜幼成看向王扬,目光惊诧。
柳憕和颜悦色地说道:“还请王兄指教。”
“指教不敢当,请问柳兄,‘道术将为天下裂’一句,典出何处?”
柳憕泰然道:“《庄子·天下篇》。”
王扬点头:“那我再请问柳兄,《天下篇》中历数各家学派,为什么将关、老并为一处,而自己单列一家?”
柳憕脸色微变,略一停顿说:“庄子卓然成家,单列有何不可?”
王扬立刻道:“是了!既然卓然成家,那自然是有自己的学问,若都照搬老子,何以成家?定然是与老子有不同之处。”
谢星涵忍俊不禁。柳憕脸色稍冷:“卓然成家未必要不同,集大成亦可成家。”
“‘集大成’典出何处?”
“《孟子o万章下》: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
“所以柳兄的意思是,孔子的学问是都照他人学来的,孔子之学和他的老师们并没有不同?”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孔子开宗立派,怎么......”
柳憕说到一半便意识到这是个陷阱,笑了一笑说道: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王兄考校字词,就算是寻得一二口实,又有何意义?不过是言谈上的取巧罢了,于玄理无益。”
“好,我们便说玄理。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然庄子曰:‘道无终始’,一言有始、一言无始,此是老、庄矛盾处。”
柳憕皱眉:“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又没说‘道是天地之始’。”
“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是无生万物。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道生万物。无即道。所以王弼说,道者,无之称也。”
柳憕一怔,意识到被王扬绕进去了,立即摆脱纠缠:“道生万物、无亦生万物,是道与无俱生万物。”
王扬马上问道:“万物之生本于一源,如何有二?”
柳憕应声答云:“人之生有父母,造化之生有阴阳,如何不能有二?”
可以可以。
反应很快嘛!
王扬心中暗赞一声,换了一种打法:
“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又谓‘泰初有无。’所以‘无’即是‘道’。”
柳憕立马说:“前句出老子,后句出庄子,立论概念不同,岂能混为一谈?”
王扬微微笑道:“既然庄老无异,道通为一,如何不能一起谈了?”
糟了!
中计了!
柳憕看着王扬的微笑,心中一寒。
自己当初驳倒谢星涵的论点被这小子用到自己身上了。怎么办?!
颜幼成一直听两人辩论,越听越紧张,目光来回切换,此时见柳憕难以作答,身姿竟不自觉地向前倾。
而谢星涵则一直妙目盈盈地看着王扬,不曾有半分挪移。
王扬见柳憕不答,便继续说道:
“其实庄、老相异之处不少。庄子言逍遥、言大鹏,言百川灌海,言蜗角之国,渺末宇宙,戏薄圣贤,开阖大矣。老子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小心慎微之处,过于庄子。
所以老子所推崇,无过圣人,庄子却多言神人、真人、至人。
老子曰:‘是以圣人能成其大也’,然老子所大之圣人在庄子心中为小,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者之中,圣人最下。
老子书中喜用常字,曰:‘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无遗身殃,是谓习常。’
然庄子喜言天地之大化,故重‘无常’。所以《大宗师篇》中说:‘化则无常也’!
老子说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庄子亦说无为,然庄子之所谓无为者,是行其所不得不行,止其所不得不止。是知其不可奈若何,而安之若命。
所以庄子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这‘不得已’三字是精髓,而老子则孜孜以教人君——”
王扬说到这儿,柳憕立刻打断道:“《庄子·天地篇》言:‘以道观言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庄子分明也教人君!”
王扬理所当然道:“是啊,此是其‘不得已’处。”
谢星涵、颜幼成闻此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庾易亦展颜而笑。
柳憕一哽,竟不知出何言以对。
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论证缝隙,就这么被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
只听王扬继续说道:
“老子用心于治世,故而有小国寡民之畅想,庄子于世却常在趋避,所以说‘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老子言道,玄妙高上,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庄子言道,则说‘道在蝼蚁’、‘道在屎溺’。
《天下篇》中说庄子之学‘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又说老子、关尹之学‘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实是说
庄、老侧重有别,故其同,虽班班可考;其异,亦不可抹杀!”
王扬顿了一下,清清嗓子,总结道:“所以我说,谢娘子所立庄、老相异论,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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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颜幼成、谢星涵、柳憕、王扬四人的清谈功力都被我削弱了,按原来的设想,他们还要再辩几轮的,但为免这段拉得太长使得大家读得过于繁琐,只好精简。
我估计可能有的小伙伴会不愿意看这种学术辩论,但“清谈”包括后文会出现的儒家论学,以及金陵卷中王扬那场震动天下释家的“辩经”与北朝卷里引发一连串意外后果的“问难”、“说法”,其实都是那个时代重要的一面,并且也和故事主线及人物塑造息息相关,几句话略过固然写得轻松,但却没劲,巨幅画卷正在展开,请诸君允我徐徐为之。
第76章 公子,我吃好了
王扬说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要知立论人本是谢星涵,所立之论必是经过琢磨酝酿而得,虽然是当场说出,但事先准备的时间有多久,是与人参详还是自己独见,谁也不知道。
而王扬先驳柳憕,然后又就着谢星涵的论点洋洋洒洒,一就而成。其精巧复杂程度,甚至超过谢星涵的原论,这等学识才辩,怎能不让人惊异?
隔了许久,颜幼成才叹道:“果然是琅琊王氏,华族煊赫,五百年家声,信不虚也!”
谢星涵嘴角微微上扬,浮出一抹心悦诚服的笑意,螓首轻垂,仿佛花中仙子俯首:“是王公子胜了,星涵认输。”
柳憕则脸色黯沉,嘿然不语。
庾易年轻时曾喜欢过清谈,如今则兴味寥寥,故而虽见王扬大放异彩,暗赞此人学识才辩,却也没太放在心上,见柳憕不说话,便道:
“王公子叙致精丽,神锋辞俊;柳公子亦是才藻奇拔,不知柳公子之论尽否?”
柳憕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向王扬一揖:“王兄才思,在下钦服。”
王扬马上站起身,回礼道:“取巧而已,柳兄的才华,才叫人佩服呢!”
王扬说的“取巧”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实话,毕竟他比柳憕晚出生了一千五百多年,其间研究日深,大师辈出;中外论著、学术理路,新见者浩如烟海!如此熏陶出的眼界识见,自非柳憕能比。
庾易起身,肃声说道:“永明八年四月十八,清谈胜者,琅琊王扬!”
......
清谈过后,庾易留宴,并让长子庾黔娄作陪。这也是为庾黔娄日后仕途铺路。
庾黔娄虽年长于王扬几人,又官居荆州主簿,但在宴席上却只能坐在末位。
因为王、谢、柳三家都是南朝一流高门,颜氏门第比三家要低一些,但仍高于庾氏。
新野庾氏虽在荆州称雄,但和这些贵姓比起来,却大大不如。即便换做更尊贵的颍川庾氏,也难与之相抗,除非是东晋时期的颍川庾氏,那才有的一比。
庾易能主持此次清谈,主要是因为荆州地利之便和自身名望,再加上与皇帝的一点私交,故而让这几个贵族少年甚相礼敬,但他在宴上不太说话,与清谈时一般,显得有些兴致缺缺,负责待客社交的主要是庾黔娄。
“尝尝这个。”王扬在觥筹交错的间隙给陈青珊盛了一小碟烤鹅肉,当时名叫“鹅炙”。
他劝了陈青珊好几次,让她下去吃饭,可陈青珊说要尽护卫职责,就是不肯。
而当时贵庶之分甚严,王扬也不好要求庾易为陈青珊添席,否则便是对席间士族的不尊重。
所以王扬只好隔三差五给陈青珊递吃的。
刚开始陈青珊还很矜持,但架不住王扬殷勤相劝,再者看着这些菜肴,也确实饿了,所以便站着吃了几碟。
“王兄,你对护卫是真好啊!”颜幼成朝着王扬嘻嘻笑道。
陈青珊缩回手,没去接鹅炙。
王扬不理那些,起身把碟筷放到陈青珊手中,小声道:“想吃就吃,不用理旁人。”
然后坐回原位,泰然说:“自家护卫,护我周全,我当然要对人家好一点。”
好一点,好到床上去了吧!
佩把剑就叫护卫?蒙谁呢?
不过看着倒有几分气势,尤其这腿啊,又长又直又有力......
这小子护卫选得好啊,一般护卫,床下护卫,大美人护卫,床上也能护卫哈哈哈!
哪天我也淘弄个女护卫来......
颜幼成几杯酒下肚,笑得愈发灿烂。不过开玩笑也讲究分寸,他和王扬不熟,也摸不清对方性格,不好太往下三路上说,所以只是心里想想,口中道:“王兄真是怜香惜玉!”
坐在王扬左边的谢星涵只是低头吃鱼,吃得非常非常认真。
“姑娘哪里人?”柳憕突然问陈青珊道。
这句问得看似无意,但也许有心。
其实说实话也没什么,可万一柳憕借此拐到王扬身上,借机探问,那就不好了。
主要因为王扬还没来得及和陈青珊商量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陈青珊会如何回答。
他想抢在陈青珊说话之前,打岔过去,但这样又显得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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