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28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男子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陡然间被王扬这么一喝,双眸逼视,竟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情急之下叫道:

“我乃巴东王骑卫长!有紧急军情送呈王爷!不受常法所拘!反而是你们,伤了我的马,耽误军情要务,都得法办!”

青衣女郎冷冷说道:“军中报信,例当插红、白、蓝、黑四旗。密信不拘。但倘若你有密信,就不该告诉我们。若真是紧急军情,便是马死了也不能停留,你却在这儿纠缠良久。不是胡编,便是渎职!”

男子一惊,此女竟如此熟悉军中事务,身手又这么好?!

“你是谁?是荆州本地的吗?你怎么知道军中的事?”

青衣女郎不答。

男子上前几步,声音转厉:“问你话呢?!姓氏?户籍何处?把斗笠摘了!”

女郎后退一步,左手贴近剑柄。

男子叫道:“鲁阳移文,有北谍入!你二人截伤军马,耽误军情,我现在怀疑你们是别有用心!”

他指着街边的一个小贩:“你马上到市楼去,叫市令立即来拿人!”

市令乃市场长官,主管市场交易和秩序。

王扬见此事难了,只好背水一战。

他随手一指人群中一人,做出颐指气使的模样:“你到郡学去,让郡学祭酒刘昭立刻来见我!”

“郡学?你到底是什么人?”男子心中生疑。

郡学祭酒虽然是学官,品级却是不低。而刘昭更是四大士族之一的涅阳刘氏。而此人竟随口招呼,仿佛刘昭可以任他驱使一般。

王扬正要亮出“假招牌”,只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刘先生一向醉心学问,琐碎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

王扬转头一看,见一个身穿粉衫、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走了出来,瞧也不瞧王扬,而是向男子欠身道:“王将军,我家娘子的车在那边,请您过去。”

以男子的职衔,实在不能被称为将军。少女这么叫,显然给足了男子的面子。

男子很高兴,刚想问“你家娘子是谁”,可目光一扫,便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黄牛小车。连忙快步赶了过去。

王扬也随之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居然是谢四娘子的车!

冤家路窄,真是冤家路窄!

只见男子躬身抱拳在车窗旁说话,距离太远,实在听不到说了什么。

没几句话的功夫,男子便走了回来,狐疑地打量了王扬几眼,然后向围观百姓道:“散了散了,别堵着道。”

百姓们一时间不明所以,还在原地围看,男子怒道:“再挡路便让市令来抓人!”

大家赶忙散开。男子也骑上马,径直离去。

王扬知道应该是谢娘子替他解了围,便准备迎上前致谢。

可谁知牛车停都不停,并且仿佛有意似的,在快经过王扬身边时突然加速!带起路尘一片,把王扬弄了个灰头土脸。

谢星涵在牛车内仍旧保持着最标准的坐姿,辛苦地忍着笑,侍女小凝放下车帘,欢喜道:“扬到啦扬到啦!扬了他一身!他正咳着哩!”

谢星涵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柳腰一弯,蝶骨轻动。美丽的双眸亮晶晶的,笑意之中,好像藏着闪耀的星光,兴奋道:“你说,要不咱们掉头,再扬他一次?”

第49章 名士

宅院深深,竹翠森郁。

王扬和刘昭走在竹林小道中,前面由一位衣衫整洁的年轻仆人引路。

刘昭欣赏着竹林景色,只觉心旷神怡:“你家主人倒是会选地方,城里的宅子还能有这么大片竹林,可不多见。”

仆人道:“主人说,这是当年竹林七贤的竹林转生于此。”

刘昭笑道:“这话也只有他能说得出来了。”然后向王扬小声说道:

“我这朋友人不错,只是性子有些痴怪,人评其‘有阮籍之风’,如果到时不小心冒犯你,你可千万别见怪!”

这宅子的主人名宗测,字敬微,是荆州城中的大名士。为人狷狂不羁,素有高名。

当年豫章王镇荆州,曾厚礼请他去做参军,他辞而不就。

五年前,庐陵王任荆州刺史时,以蒲车束帛之礼,请宗测出仕,亦被拒绝。

连王爷的面子都不卖,脾气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南朝地方行政是县、郡、州三|级制。荆州城属于江陵县,故而又称“江陵城”;江陵县属于南郡辖内,而江陵城恰好也是南郡的首府,故而又有“南郡城”的别称;南郡城又是整个荆州的治所(类似于省会)所在,所以才有“荆州城”之名。

所谓“一城三名”,就是这么来的。

宗测的儿子宗睿现任南郡丞。南郡丞是南郡郡守的副手,大概相当于省秘书长,管理户籍正是他的职权之一。所以刘昭这次带王扬来拜访宗测,正是为了户籍一事。

既然是求人办事,那王扬也就没有什么可见怪的了。更何况此人还有魏晋名士之风,这就引得王扬好奇心起,很想见识一下所谓的“名士风采”。

三人穿出竹林,只见一片小湖横在眼前。

湖边草地上有七块面平如镜的长石,成弧形排列。

其中一石上面,有一个身穿白色宽衣的男子,正闭眼低吟,坦|胸而卧,神态悠闲。

三人走近,只听他吟道:“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王扬听出,这是竹林七贤之一——向秀思念嵇康等旧友,写的《思旧赋》中的句子。

刘昭走上前去:“敬微,这是又有出游之意了吗?”

宗测闭着眼睛说:“刚买的宅子,我可不出门。我这是神游。”

说完继续吟道:“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刘昭早习惯了宗测的脾性,见他不睁眼看人也不生气,调侃问道:

“向子期怀念旧友而作《思旧赋》,现在你老朋友到你面前了,怎么也不看一眼?”

宗测翻了个身,背对刘昭、王扬:“我昨日兴起,下帖请你,你又不来。现在我兴尽,又有什么好看的?”

“我当时有事啊!我和你说,我正在整理一卷奇书,指摘《尚书》——”

“停停停停停!你们儒家那摊子事儿可千万别和我说!”

刘昭本想借此话题顺理成章地引出王扬来,可没成想刚说一句便被打断,只好从长计议:“那客人来了,你总得让个座吧。”

宗测这才坐起身,转了过来,睁开眼睛,没看刘昭,也没看王扬,而是盯着身旁六块大石,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不行,这个也不行,这个更不可能......”

刘昭问道:“你干嘛呢?”

宗测这才看向刘昭,兴奋说道:“明阳,你看这七块石头,像不像七个座位?”

“是很像.....”

“这石头就摆在竹林之后,岂非天意?”

见刘昭还是不懂,宗测激动说道:

“这就是竹林七贤当年的座位啊!时隔两三百年,竟能如此相似,这不是旷世奇缘是什么!

这宅子以前的主人说,这七块石头立在这儿好久了,是天生的石座。他有时晚上,甚至能听到有七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当时还以为是闹鬼呢!

我就是为了这七个石座,才高价买的宅子!

昨日我等了一夜,没听到说话声,想来七贤他们也不会每天都来。不过反正宅子现在是我的了,总有能等到的一天。到时我朝以老庄自娱,夕与七贤为友,其乐何哉!哈哈哈哈!”

刘昭看了王扬一眼,眼神很是无奈。

王扬倒没太笑话宗测,他觉得自己的中二之魂被点燃的时候,大概也没比宗测好多少。

刘昭笑道:“说不定是原主人为了把宅子卖你,特意找的石座,编的故事。”

宗测瞬间呆滞。

刘昭忙道:“我开玩笑的。”

王扬觉得这个玩笑好像就是真相。

“无所谓!”宗测一挥手,“即便真的如此,那也是主人为了我才凑的这竹林七座,其意甚诚!这也冥冥之中的定数,因缘际会,要假我宗测之手,再现竹林之游!”

他依次指着石座向刘昭兴致勃勃地介绍道:“你看,这是嵇康的座,这是阮籍的座,这是山涛的,这是向秀、王戎、阮咸。我坐的是向秀的座。”

王扬大觉有趣,刘昭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不坐阮籍的座,你不是最倾慕阮籍吗?”

宗测一脸震惊:“阮嗣宗的座我怎么可能有资格坐?!阮籍、嵇康、山涛,这三人的座我不配坐;王戎非我辈中人,他的座我不屑坐——”

刘昭听到宗测贬损王戎,担心地瞄了眼王扬。因为王戎毕竟是琅琊王氏的先贤,万一正好属于王扬一脉,那可就不妙了。见王扬面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

只听宗测继续发表怪论:“刘伶、阮咸不如我,坐也没什么意思;至于向秀嘛,和我差不多,倒是可以一坐。”

宗测说完看向刘昭:“来,明阳,你坐刘伶这儿。”

刘昭:(-__-)b

刚说完刘伶不如他,让我坐刘伶这儿,这不是明摆着说我不如你的意思吗?!

他也没和宗测计较,要是连这点事都计较,那两人早就做不成朋友了。

刘昭没有入座,而是介绍起王扬来:“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的天才少年,王扬王之颜。”

王扬谦虚道:“不敢。晚生王扬,见过宗先生。”

宗测对王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现在什么人都敢称天才了!”

刘昭责怪道:“敬微,你太过分了,之颜可是我的座上宾——”

宗测一点面子也没给:“那就让他回你郡学坐去!这七个座位可不是谁都能坐的。要不让他去屋子里坐?”

刘昭拿宗测没办法,只好向王扬投去甚为抱歉的目光。

王扬也没生气,反而还觉得宗测不矫饰,喜恶全由本心,不藏着掖着,也算难得的真性情。史称阮籍擅为“青白眼”。见俗士,则以白眼对之。宗测刚刚翻的那个白眼,还真有点阮籍的遗风。

第50章 至情无情

求人办事,还要啥自行车啊!

坐不坐的都无所谓。

把户口问题解决了就行!

王扬想得倒是很开。向刘昭摆摆手,使了个眼色。

刘昭也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坐下,向老友表明来意。

岂料宗测刚听了个开头就打断刘昭,表现得很抗拒。

“别说了别说了!这种俗事你还找我,你这也太瞧不起我了!再说我又不懂这些,你要是想办什么事,直接找宗睿!”

刘昭道:“你儿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和你一样是倔脾气,这种事你若不开口,他哪能应我?”

“不管不管,这些俗事我从来不管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连你郡学要倒的事我都没管,弄假户籍这种事我就更不会管了。”

刘昭皱眉:“什么叫假户籍?人家本来就是琅琊王氏的,只是以前没上户现在补办一下,怎么能说——”

“扯淡!士族哪有补办的?真要补办也是人琅琊王氏找尚书省协调,你跟着操什么心?不说这个了。话说你郡学是不是真要倒了?那你跟我改玄学吧,儒家那一套真的没意思。”

“放屁!”

刘昭急了,也不惯着,敢诋毁学问,就是老朋友也要骂!

“我不来说你老庄虚谈,你也别诋毁我孔圣大义!便是郡学倒了!我也坚守善道,九死不悔!”

宗测双手交叠于脑后,缓缓躺下,翘起二郎腿,闭上眼睛:“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这是《庄子·齐物论》中的话,意思是愚蠢的人被困在大梦中没醒,但还自以为醒了,说什么君啊臣啊的话,实在是鄙陋极了。而儒家是最讲君臣名分的,所以这句话正刺了刘昭刚才说的“孔圣大义”。

刘昭有求于宗测,只能不理他的讽刺,窝着火,继续恳求道:

“我知道你对儒学的态度,所以郡学的事我也没找你帮忙,只是这件事非得你出面不可。你就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好不好?”

宗测懒洋洋道:“我是学庄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庄子最讲无情,你跟我谈什么交情?”

王扬突然插话说:“庄子不是无情,反而最深情。”

刘昭神色一僵。虽然他是研究儒家的,但也知道庄子提倡无情。王扬这话,明显是违背常识的。不过也不怪他,年纪如此小便学通《尚书》,大概没有时间涉猎道家典籍。

宗测压根儿没太当回事,轻笑道:“你怕是连《庄子》都没读过吧。”

王扬平静说道:

“老子云:‘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