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80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那尔也是汶阳蛮部人?”

“自然这!”女蛮瞪了王扬一眼,似乎在嫌弃王扬问废话。

“那吾问尔,汶阳蛮部人,尔每一个都识得吗?”

女蛮呆住。

想了一会儿便觉得——

好有道理!

再看向王扬,敌意就没有那么大了。

王扬见女蛮态度松动,趁机问道:“尔说的柳臣是何人?”

女蛮理直气壮道:“他是我夫!”

可以可以......

王扬摆出很纳闷儿的神色:

“那吾为什么要带走尔夫啊?别说吾不认识尔夫,就认识也不能拆开夫妇!自古以来,夫妇就应该在一起的!”

女蛮大喜!立即收起来刀:“尔人不错!心肠好!”

王扬马上问道:“尔叫什么名字?”

“吾名勒玛!尔叫什么名?”

“我——”

王扬正准备继续套话,忽然被帐外蛮人的喊话声打断。

女蛮听了喊话,神色一变,急道:“先不和尔说了,吾得走离了。”

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往帐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向帐边晾腊肉的地方,踮脚扯下最肥厚的一条,塞到王扬手上:“见吾勿与吾兄说!”然后逃也似的飞奔出帐。

很快便有四个蛮人进帐,见王扬眼上没了黑布,脸色顿沉,其中一蛮从地上捡起之前被勒玛随手扔掉的黑布,就要给王扬蒙上。王扬神色一冷,拂袖负手,周身气势顿变:

“吾已入寨,不需用此。

吾来出使,非来作囚。

尔主英明,不会在寨中蒙吾目,必是他人乱做主张,沮坏汉蛮之谊!

尔主有大事与吾商,尔等速速引见!

谁若坏尔主大事,便是祸首。

祸首当死。”

王扬问完,遍视四蛮。

王扬自从蛮寨以来,一直无二话,此时突然开口,字字铿锵,显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气场,给四蛮弄得一呆。

王扬把腊肉随手塞到那个捡布的蛮人怀中,淡声道:“勒玛送的,尔帮吾放好。”

......

蛮寨甚大,一眼望不到边。

当然,王扬为了保持气场,也没有跟个游客似的左顾右盼,就是略微扫视一眼,便收回目光。

目力所及,不是帐篷就是草屋,越往前走,守卫越多,帐篷也越大,屋子样式跟着多了起来,出现了竹屋、木屋甚至还有那种干栏式的、底层离地架起的小竹楼,虽然高度连二层都不到,但也算是王扬走这一路上见到的最高建筑了。

转过一道交错鹿角与野猪獠牙的栅栏,前方突然开阔起来。一座兽皮大帐立于中央,帐前竖着九根高柱,柱顶挂有九种野兽的头骨,守卫环帐而立,见到王扬等人,立即上前询问。待通禀后,掀开帐帘,让王扬入内。

帐中,一个蛮族青年手持竹简,盘腿而坐,眼睛离简很近,嘴唇无声蠕动着,似乎读得有些吃力,见王扬进帐,便将竹简放在一旁,打量了王扬两眼,突然直起身,瞪着大眼道:

“尔是那个柳家忠心的......”

王扬神色坦然:“是我。”

青年皱眉:“如何是尔来?”

王扬笑道:“朝廷知你我是旧相识的,所以派我见少君长。”

青年神色警惕:“尔如何知吾是少君长?”

王扬笑而不语。

青年上身微微前倾,凝视王扬,大眼中闪着野兽般的精光:“尔真是琅琊王?”

“是也。”王扬神色自然,与青年对视。

青年盯了王扬一会儿,坐了回去。

“吾不管尔是谁,锦袍三千,绛袄三千,拿来,吾放人。”

“这个不急——”

青年直接打断道:“吾只问尔要锦袍绛袄,旁的不要言。”

“少君长可知——”

“有,就拿来;没有,就走。”青年重新拿起竹简,不再看王扬。

“告辞。”

王扬转身便走。

青年不理,待见王扬即将走出帐门,喝道:“止步!”

帐口卫士立即竖起长矛,封住王扬去路。

王扬转身,平静地看着青年。

青年冷声问道:“尔何往?”

“回汉地。”

“不救柳了?”

“救不了。”

“然!吾今日就斩柳头!”

王扬漠然点头。

青年猛地将竹简拍在案几上,厉声道:

“尔汉人不欲救柳,尔汉人欲战!尔以为吾不知汶阳郡运粮聚兵?尔以为吾不知尔徙边民入城,加戍堡兵卒?然吾部不惧也!吾部儿郎的刀,能斩汉头!吾部儿郎的箭,能射汉心!回去告尔朝廷,尔汉欲战便来!尔军至汶阳峡日,吾即送还柳憕头!尔即走!吾不斩来使!”

蛮卫同仇敌忾,挺着矛,怒目上前,要将王扬押送出寨。若非青年发话不斩汉使,恨不能当场将王扬捅个透心凉。

王扬被数根长矛指着,神色自若,看着青年道:

“少君长既消息灵通,那我也不瞒少君长,不错,朝廷的确要战。不过少君长有一句话说错了,少君长说我们欲战,非也。是有人相逼。”

青年冷笑数声:“尔说吾相逼?尔欺吾杀吾困吾围吾,今竟说相逼者为吾!然然然,尔等惯会颠黑颠白——”

“我说的不是少君长。”

青年正要大舒愤慨,听闻此言顿时噎住:“......那......那为谁?”

嗯,进入状态了。

王扬自进帐开始,便不断地设套,先是不动声色地将心理压力转移到对方身上,然后故意激起对方情绪,引导对方误解,当其怒气上升时,再突然抛出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让对方陷入错愕之中,同时埋下悬念,引导其提问,这样就在不知不觉中,将对话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也使对方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思路走,从强硬对峙,转为主动探寻求解。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为后续谈判的展开,创造了有利条件,也就是王扬所谓的“状态”。

听的状态已经有了,下面就涉及具体如何谈了。依据谈判对象的不同,展开的策略也不一样。所谓谈判,其实便是攻心,心不同,策亦不同:

心怯懦者,慑以威势;心骄矜者,谀以美言。心重义者,可陷两难;心惜身者,当示九死。心老谋,则敛锐以怠其智;心重情,则感旧以动其意。心刚愎,则顺志以导其行;心优柔,则逼决以促其变。

是故策无定法,因心而曲;言无常态,随势而旋。要之在察其性、度其心、攻其虚、破其防。王扬今天如果面对的是其他人,则很可能要来一番擒纵伏围;可在现在这个场合下,在对面这个蛮族青年面前,王扬决定——

要出直球!

即以真诚动人,以坦率取信。不过,所谓“真诚”是潜机深藏的“真诚”;所谓“坦率”则是精心设计的“坦率”。

“其实,本来我不应该明说的,不过事已至此,我今日索性就全都告诉少君长吧......”

王扬长叹一声,开始——“坦白局”。

第271章 喻蛮

“少君长喜欢锦缎,那自然也知道锦缎是由丝线织成的。锦缎表面上看水滑如镜,无隙可寻,实则千头万线,各自纠缠。这和我们大齐也是一样的,在外人看来,大齐就是大齐,浑然不分,铁板相似,但其实内里关系庞杂,各有盘算......”

王扬说的是一段正确的废话。

说它正确是因为事实的确如此,说它废话是因为把这段话的主语“大齐”换其他的政治实体也照样成立。关系庞杂?人越多关系越庞杂;各有盘算?是个人就有盘算!

可让王扬这么一表述,仿佛真是要道出什么辛秘内幕似的!尤其是听在蛮族青年的耳中,既觉真实可信,又觉对方似乎的确有几分诚恳,竟肯“自曝其短”!不由听得更认真了些。

王扬继续“曝短”:

“就比方说,我们有中|央,有地方。中|央就是建康,是京都;地方就是各州郡。这两者的利益就不完全一样。中|央想集权,想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地方想分权,想加强自己的权柄。这想法就有冲突了。中|央内部他也不一样啊!各台省、各衙司,光尚书一省就是八座二十曹,派系多了去了......”

果然如此。汉虽大,然心却散,不如我部儿郎拧得紧,可见未必是不可战胜的。

王扬的话不仅印证了蛮族青年的猜想,更增加了信心,同时不知不自觉中,对王扬所言更加信任了。

“这地方上想法也不一样啊!地方二十三州,三百九十五郡——”

“等这!”

青年吓了一大跳,脱口打断王扬。又意识到失态,马上稳住神色,装作很随意的样子,缓缓道:“汉地有这许多郡耶?”

王扬面露诧异之色:“少君长不知?”

青年沉稳一笑,做出很有底气的模样:

“我自知汉地。汉地虽大,然分南北,南地齐,北地魏。尔齐无这许多郡。”说完又补充道:“魏乃胡,北地已非汉地。”

王扬也不跟他争北地是不是汉地的事儿,只是“耐心”解释道:

“我没算北地,算北地的话郡数还要翻一倍。少君长其实一算就明白了,光荆州就有南郡、南平郡、天门郡、宜都郡、南义阳郡、河东郡、新兴郡、永宁郡、武宁郡,再加汶阳郡,一共十个郡,和其他州比其实不算多的,比如南徐州有十七郡、豫州郡二十三,广州郡三十五,即便都按荆州十个郡算,一共二十三个州,那也是二百三十个郡,哎呀其实具体多少个郡不重要,我主要的意思是——这地方太大,郡太多,管理起来也难,想法也就繁杂......”

少君长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心思听王扬再唉声叹气地抱怨了......

他一直都知道汉地很大很大,但当这种“大”第一次具象化地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撼了!光一个汶阳郡就已经够大的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样的郡居然有几百个!那也别说他们心不齐,派系多什么的!他们就是一郡一个派系,那吐口唾沫也能把汶阳部淹死!怪不得蛮族百代都翻不了身,只能缩在山里......

少君长只觉胸口发闷,刚聚起的心气又泄了下去。本来心神不属,不想听对面再说下去了,结果对方下面一句话,又把他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就像这次少君长带人入荆,事一发,朝廷立即就分成好几派,争得是不可开交!有主战的,有主和的,有主先战后和的,有主先和后战的,有要求多郡一起出兵围剿的,有主张先出一郡兵马,打不赢再派大军的,有提议干脆放火烧林,一层层烧,一月月烧,什么时候烧没,什么时候算完——”

蛮族青年脸色阴沉如铁:“尔在威胁吾?”

守在帐门的蛮卫们都攥紧了长矛!

王扬一怔:

“威胁?不不不,少君长如果听完我下面的话,就知道我绝对不是威胁,因为我恰恰要告诉少君长——天子根本不想战!”

蛮族青年刚酝酿起的怒气值顿时破了功,将信将疑道:

“尔皇帝不想战?”

“当然不想战!首先,我朝最大的敌人是北朝,天子很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其次说句实在话,你们这地方在我朝眼里,也不是什么宝地,就算把地都占了,然后呢?还能把百姓迁到你们这深山老林里?还是说在这儿筑城?所以打赢了也没用啊!既然如此,那费钱费力地调军队,有什么好处?”

蛮族青年沉不气道:“那尔之前说朝廷欲战——”

这回换作王扬打断青年:“我之前不是说了嘛,大齐不是浑然不分的一个整体,里面关系庞杂,各有盘算......”

“尔皇帝言不战,孰能战?!”

“如果皇帝说一句话就能让天下风从,那就简单了!就比方说你父是鲰耶——”

“尔通蛮语?”蛮族青年惊奇道。

“不通不通,只是来之前,朝廷给了一些信息而已——”

“给了何信息?”蛮族青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王扬摆摆手,风轻云淡道:

“杂七杂八的不重要,接着说正事儿。比方说少君长父是鲰耶,但假如少君长父下令,将你部全体迁往天门,这是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吗?道理是一样的。皇帝虽是至尊,却也无法独行其意,其上有体统、有国格、有祖制,有大义。其下有世家,有宗室,有百官,有方镇,牵一发而动全身,拂众心则事难行。

就说少君长要锦缎这事儿,几千件袍袄而已!皇帝手中几百个郡,国库里一年进帐能堆满整个山谷,能差你这点缎子?你见过羊吧?这就是羊身上的一根毛!一根毛懂吗?别说皇帝,就是柳家自己出这些缎子那也是轻轻松松啊!所以当时主和派一听你才要锦袍绛袄各三千件都乐了,说人家大老远来一趟,又不烧杀又不劫掠的——”

王扬说到停住,看向全神贯注的蛮族青年,不确定问道:“没烧杀劫掠吧?”

“无有无有!绝对无有!绑了人就已回去!”

蛮族青年正听得兴起,问王扬一问,忙信誓旦旦保证!只觉听此人说话有一种......一种很好的感觉。具体怎么个好法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又有意思又活灵活现,听得很享受,这或许就是汉话里说的“口才”吧。

心肠黑汉话说得也很顺,一说能说个不停,可他听了只觉厌烦,不如去看女人跳舞。现在觉得如果不看跳舞,就听这个使者说上一段什么的那也挺好的。当然,还是换着来最好,舞该看还是得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