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我想不通的也是这点。不直接夺兵权或许是担心不能成功,激起兵变;又或者是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但不速补长史,反而以王爷兼署,这说明朝廷对王爷还是信任的。如果天子真的知道荆州通蛮之事,岂会如此处置?
又或者是天子本不知道,而是王揖入荆州之后才有所察觉,这倒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没有天子诏,王揖也调不动永宁军。难道天子暗授王揖临机处置,便宜调兵之权?可王揖并非天子心腹之臣,往日里亦不见其如何受倚信,天子岂能将如此重柄,轻易与人......”
陈启铭突然吸了口气:
“会不会王揖背后站的不是天子,调永宁军的也另有其人,比如说......东宫?”
陶睿断然道:
“不会。陈先生或不晓朝廷体制,兵者国之大事,调集征发,其制甚严。所谓敕不擅行,诏不独发,便是天子御笔,也不能只凭一纸诏书便调出郡兵,必得符节相配而后可。至若中诏四印交辉,方成王命;三司共验,始得奉行。东宫权势再盛,然既非州部,又非台省,根本不可能调动得郡兵。
即便张珏是东宫私党,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太子私命,兴兵越界。这是大忌!一旦事发,太子、张珏,并是擅权乱政之罪!若太子果真已经收服了张珏,而张珏又是唯太子之命是从,那也该潜锋敛锷,待时而动,岂会为救一个王揖,便贸然动兵,自曝其谋?
东宫若真知我等谋划,大可坐观我屠尽使团,再以我等之罪上告天子,不是更妙?何须私调永宁军,徒惹猜疑?陈先生所言虽奇,却不合道理。”
陈启铭知陶睿素来轻视自己这等寒人(意即卑庶,非寒门有“门”,亦非寒士可称“士”),嘴上称一句“先生”,但开口闭口都是“先生不晓朝廷体制”、“先生未谙衙司故事”、“此是典章常例,先生或未深究”......
一个没落门户而已,正经世家中都排不上号,偏在这儿充什么贵族,真是可笑。
陈启铭心中腹诽,面上一副恭敬神情,欠身道:
“原来如此,在下受教。只是在下以为,世间之行,不能尽以常理度之。天下事,有‘理之所无,势之所有’者;有‘局外难窥,局中自明’者;又有‘逆常而行,反得其利’者。今日之事,不合经而合权,不中理而中利,可乎?”
陶睿笑了笑:
“陈先生辞采粲然,我不及也。不过敢问先生,东宫冒险调兵,利在何处?”
陈启铭稍一迟疑道:“利在护王揖。”
陶睿又问:“护王揖之利,与私调兵之害,孰重?”
陈启铭不能答。
陶睿不再看陈启明,面向巴东王,声音坚定:
“下官以为,若张珏出兵,乃由预谋,则调动张珏之人,必非东宫!”
巴东王听着下属争论,指节缓缓叩击着太阳穴,见首启争端的郭文远反而一言不发,便问:“郭先生怎么不说话?”
郭文远不疾不徐地一拱手:
“在下愚钝,实在无法推知张珏背后之人,也无法判断张珏追贼之事真伪,但在下以为,这都不重要。”
巴东王皱眉:“怎么说?”
“定策之初,在下说过,‘我等做贼,当计最坏,而不可计之侥幸’,今日在下重提旧话,愿王爷从此刻起便做最坏之打算,着手准备应变。”
“此言甚是,臣附议。”
“臣附议!”
“下官附议!”
孔长瑜等人纷纷赞成,唯李敬轩长跪在地,低头不语。
巴东王手掌伸握再三,虎眸闪烁不定,突然问道:
“李敬轩,你之前说有一策,说来听听。”
李敬轩叩首道:“臣不敢妄言。”
巴东王乐了:“哎呦,你这是有怨气啊?”
李敬轩伏地不起:“臣不敢。”
巴东王没好气道:
“骂你是要继续用你!你计策不成,骂还骂不得了?本王要真嫌你无用,早把你扔江喂鱼了!还容你在这儿‘臣不敢’、‘臣不敢’的耍性子?让你说你就说,再跟个娘们儿似的,本王锤你!”
李敬轩又遭了骂,但这次反倒欣喜起来,脸上顿时有了神采,马上直起身,声音也生动了许多:
“臣岂敢有怨气?只是臣所言,与众意相左,是以不敢直陈。”
巴东王笑骂道:
“少他娘地装模作样!你李恭舆什么时候怕过相左相右的了?看来这是又有‘奇策’了,说吧,本王听听看,你能左到哪去?站起来说,不必跪着了。”
“谢王爷恩典!臣,领命!”
李敬轩略整衣袖,挺身而起,显出几分往日的锐气来,轩眉一扬,说道:
“计疑无定事,事疑无成功。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谋国当如淬剑,既入烈火,便求断金,岂有畏热而半出者乎?
诸位刚才所谓‘做最坏打算’,不过被动应对,坐等变至。
然以敬轩之眼观之,待变不如谋变,应变不如制变!
敬轩请王爷立即以商讨蛮祸为名,召州府要官议事,然后全部扣押,夺其印信!调广牧军入驻江陵,江安军进驻燕尾洲,斩台传御史,收府库钱粮,截断传驿——”
众人大惊,哪容李敬轩继续说下去,皆起而怒斥道:
“万不可如此!路尚未绝,奈何自践绝路!”
“李敬轩妄人妄策,从之乃速祸尔!王爷千万不能听信啊!!”
“李敬轩志欲封侯,故盼兵祸!王爷杀李敬轩,则荆州可安!”
“李敬轩!你区区草芥之身,竟敢鼓唇摇舌,以王爷为注,掷此乾坤一搏!你把王爷当什么?把荆州当什么!!!”
李敬轩摇头笑道:
“我李敬轩蝼蚁之身,如何能把王爷当赌注?
不是李敬轩以王爷为注,而是王爷早以自身为注,押入局中!
诸位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做最坏打算,准备应变,其实还是心存侥幸,冀朝廷不知我等谋;冀张珏进兵乃属偶然;冀王揖、王扬已死;冀通蛮截杀事不泄。
但我以为,冀人不如冀己!诸君徒知待变,却不知自永宁兵破伏之日,此变已至!
我等既与蛮部设伏,则如箭已离弦,与其缩手藏弓,不如张弓更进!
丈夫行事,不为则已,为则必至其极!
王爷如能立即动手,如狂飙摧木,疾电破夜,则必可先发制人,使敌不及掩耳——”
“弓未张满而先发,矢必坠于前庭!
王爷!李敬轩所说似是而非!绝不可听信!
且不说现在根本不到铤而走险的时候!
即便要行大事,也需要准备的时间啊!
这是举大事,行大险,岂能如市井儿戏,说发便发——”
“郭先生这话错了,先生才说要做最坏打算,如何不设想敌之如何?我准备,敌亦准备,最后谁先发难,遂不可知。今日之事,速则如苍鹰搏兔,缓则似困兽入阱!今日诸位皆觉我不应遽反,敌亦料我不应遽反,此正是我雷霆一击之时!”
“李敬轩心险而达!巧舌如簧!力尚未集,谋尚未周,如何雷霆一击?!王爷坐拥荆州形胜,当徐图霸业,万不可毁黄钟而竞瓦缶,舍舟楫而赴湍流!”
“事已至此,什么徐图霸业,别做梦了!
时之变则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
自古迟而生变,缓而贻祸!
敬轩愿为王爷画策,使江陵士族,皆为我用!
请王爷速速决断!!!”
“王爷!火候未至,徒催则焦!时势未成,强为则覆啊!!!”
巴东王大吼一声:“都不要吵了!”
众人立时住了嘴,紧张地望向巴东王。
巴东王直起身,意态雄昂:
“本王意已决!!李敬轩!!!”
众人皆失色!
唯有李敬轩上前一步,昂首抱拳,神色亢奋:“臣在!”
“你还是跪着吧。”
李敬轩:(⊙o⊙)
众人:~( ̄▽ ̄)~
李敬轩急道:“王爷——”
巴东王翻了大白眼,骂骂咧咧道:
“你坑本王一次还不够,还想坑第二次?你以为你是王扬啊!”
“王爷!!”
“闭嘴吧!”
巴东王豁然站起:
“除了李敬轩之外,所有人,随本王去用膳!至于你——”
巴东王蔑了李敬轩,冷声道:“好好跪着吧!”
......
李敬轩独自跪在殿中,一动不动,形如槁木。
突然脚步声起,李敬轩回头,见一列婢女,传菜而入。
李敬轩不解,一个内侍走上前,神情僵冷,漠然唱声道:
“王爷赐菜,请李先生上路。”
李敬轩直接瘫倒在地,面如死灰,颤声道:“上......上路......”
内侍对着李敬轩,微微一笑:“青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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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严耕望先生论曰:“长史为府佐之首,故往往代府主行州府事......刺史因特殊事故离州、疾病、死亡,以及朝廷有意不任以事者,皆以长史代行州府事。”此说甚是。参严氏《魏晋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上册第三章。
第265章 斯人已去
使团遇袭,荆州震动。
在此之前,没人想到南蛮竟敢袭杀朝廷的钦命使团;更没人想到,那个在荆州风头无二、耀眼如星辰般的天才少年,竟然会因为这种事,被卷入到生死不测的大难中去。
学子们急了,世家也开始发力,一个个口信通过各种渠道被带给前线负责搜救的将校们,一重重压力加到相关衙司,即便平日里最懒散的官吏,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对来自各方的催促和打探。
永宁太守张珏忙得几夜都没睡好,书信一波接着一波,访客一茬接着一茬;至于禀帖公呈,请愿章启,那更是如流水般送进刺史府。汉界处候者如市,官道两侧全是帷帐,望之如连营!公私驿马、探问消息者昼夜来往。道场天师,亲执玉笏,设坛启祝;各寺香火,斋醮法会,日日不绝。
搞出如此阵势的原因自然不光是因为王扬。王揖作为持节特使,代天子宣诏抚慰,本来就是重要人物。更何况自开国以来,尚未有天使被杀之事。所以王揖生死,所关系的不仅仅是一家一姓,而很可能关系到整个荆州的局势走向。
对于外州人来说,虽然两个琅琊王一起遭难,但相比于生死牵扯甚大的台使散骑官,一个郡学子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更不用说前者才是琅琊王氏的真正嫡系。
可在荆州却并非如此。
王揖初来乍到,王泰杜门不出,对于荆州人来说,真正生活在荆州,看得见,听得见的的琅琊王氏,就是那个意气风发、才高八斗的少年公子。他经义能压宿老,论学论得群儒俯首;他贵胄偏生不羁,营商营得众贾竞标。
他学深如此,却未困于典籍遂失了灵气,挥毫之际,足令千章失色。
他韵雅若斯,但不泥于清高而反生趣致,谈笑之间,便让满座生春。
他才辩无双,可常作洗耳之姿,从不霸谈席;
他身份虽贵,然少有凌人之态,往来俱欢颜。
不过要注意,他是‘少有凌人’,不是‘从不凌人’。如果有人要与王公子作对,那荆州人不免会劝他小心一些。他们会告诉他柳家四公子这辈子都不能坐牛车,会给他绘声绘色地讲一番王公子在郡狱中吃香雪楼的席面,而刘寅站在一旁,侍立布菜的场景。
王公子谦的时候是真谦,可傲的时候也真傲!
他说降粮价就降粮价,说破古文尚书,他就破古文尚书!
什么国公子,什么州长史,面对王公子的折扇,就只能折腰了。
学子儒生仰其渊深,士族子弟羡其才调,对手敌仇畏其锋芒,友朋伙伴醉其逸韵。
王揖官位再尊,血脉再贵,可在荆州人心中,不过是个陌生过客。而王扬才是那个真正活在荆楚风土里的,可以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让人期盼,让人痴狂,让人传讲故事追捧,也让有些憎恶者恨到牙痒痒的人。
可就算讨厌王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注目的家伙,即便消失也消失得这样惊心动魄,这样地动山摇。
其实说消失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虽然尸体尚未找到,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是凶多吉少。因为但凡王扬还活着,都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除非他像柳家公子一样被蛮人掳走。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何至今不见蛮人索要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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