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73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王扬微微欠身拱手:

“侄儿身子骨弱,站这儿避避风。阿叔身体可好些了?”

自从过了汉界,州兵撤走之后,王揖便不出来浪了,说是身体不太舒服,整日窝在车里,不过他的坐骑倒是一直让两个家仆牵着,随车并行。

王揖笑意微微一滞,随即笑容更深,抚着胸口道:

“老毛病了,凑合事吧。你阿叔身子骨也不好啊!但阿叔不如你,阿叔可没找到石头,你看你,一下就占了这么个好地儿,又挡风又不耽误晒太阳......”王揖语气歆羡,彷佛王扬占的位置真是什么洞天福地似的。

王扬笑道:“我也就是偶然碰上了,前面风更大的时候,有没有石头就不好说了。”

“石头不有的是?你眼那么尖,随便找一块就够避风的了。阿叔就不行,阿叔目力不好,找不着石头,只好站着任风吹喽。”

王揖摇头叹气。

王扬正色道:“阿叔这是将帅气度,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阿叔不用找石头,石头自来找阿叔!还是阿叔高啊!”

王扬也语气歆羡,又加上一脸敬佩模样。

王揖差点没绷住,嘴角抽了抽,稳住情绪道:

“其实东西南北风都不算什么,这万一来个狂雷暴雨什么的,就算有石头,也没用呀。咱们叔侄俩身体又都不好,经不起雷击雨打的,唉,还是各自珍重吧。”

王扬侧眸而笑:“要不,阿叔带我一起珍重?”

王揖干笑了两声:

“呃......这个,不太好带呀,阿叔自己能不能珍重都说不好......要不,你带阿叔?”

王扬眼尾挑起一抹坏笑:

“我怕把阿叔带坑里去,阿叔你可要想好啊!”

王揖想了想,赶紧摆手道:“还是各自珍重,各自珍重比较好......”

......

使团走走停停,每日按计划行进,连休整的时间都是固定的,绝不多走路程,也不少走偷懒,五日后正午,过了一大片青樟林,渐近虎头路口。

马车内,王扬揣好匕首,系好腰刀,陈青珊跪坐于茵褥上,神情专注,将苎麻布仔细地缠于王扬右腕,口中嘱咐个不停:

“......刀入门易,精深难。剑入门难,精深更难。你一直练的是拳,已经有些底子了,但刀法连速成都算不上!所以不到自己的生死关头,万不可出刀搏杀!遇到情况不对,马上逃走,千万不能逞英雄!任何人你都不要管,你就负责逃......”

王扬笑道:“那也得有可逃的地方才行——”

陈青珊手上一紧,抬头看向王扬,凤眸中充盈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有的,一定有的!”

王扬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当然,我最擅长跑路了!”

当当当,当当。

车壁上传来五记叩击声。

王扬和陈青珊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陈青珊语速飞快地说道:“记住我的话。”

话音未落,号角声撕裂天空!马车陡停,四周嘈杂大起!

陈青珊立即拉王扬下车,王扬握住陈青珊手腕,没有下车,反而第一时间掀开车帘,看向左边王揖的车驾。然后就见到了极精彩的一幕——

王揖跟条大鱼似地,直挺挺地从车窗里扑出,被窗外两个家仆利落接住,一人托肩一人抬腿,往上一推便把王揖推上了马背,王揖一沾马背就催马冲出车队,随即掉转马头,全速向回奔!身后十余骑紧跟王揖而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利落至极,算时间的话不过七八秒。

蛮兵如群狼般从西面高坡上蜂拥而下,黑影倾泻,腾起阵阵尘烟。

粗粝的战吼声惊心动魄,好似滚雷!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不知数量有多少!

看似杂乱,实则乱中有序,如大江奔涌中众支流各循其道,但又同归一处;又似野火燎原时分出无数火舌,分别翻卷成焰,却又汇而同焚。

使团大乱,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正使已经跑了,或张弓列队准备迎敌,或下意识地往车队中央退缩,或割缰绳以偷马,或大喊镇定,欲找通译和蛮人交涉。仆役中已有慌不择路而奔散者,军士们畏于军法,没有主官命令谁也不敢妄动,主官上车寻不见王揖,也慌了神,正不知如何是好间,只听王扬大吼一声:“正使已撤向青樟林!大家保护正使!”

王家四卫齐声跟喊!

这句话可真是太得人心了!这要是喊大家快逃,众人头顶天子诏敕,都有前程家小,没有命令,谁敢擅逃?可保护正使这杆大旗一打,那就别怪大家尽忠报国了!

众人顿时一哄而散,往来路疾奔,刚开始还有人喊几句“保护正使大人!”“掩护正使撤离!”但很快便都闭嘴了,全力逃命......

蛮军见使团向南逃窜,便跟着调转方向,追杀而去。与其同时,王扬、陈青珊六骑趁着混乱向东,直奔虎头滩。

王扬这一声喊,固然有心机,要诱蛮兵追击大队人马,以助己之金蝉脱壳,不过同时也有恻隐。以他的推算,青樟林中必有伏兵,可王揖既然毫不犹豫地往向青樟林而去,就说明那里有生路,这条生路大概是没有指错的,至于最后能否逃出生天,那就看王揖备下的生路,到底备得如何了。

从正常的地势来说,这么多人一同逃窜,王扬小队背着人马大流,拐进向东,不会有人注意。可偏生虎头路口之西是高坡,又偏生蛮人伏兵没有出尽,尚有一蛮将带小部留守,居高临下,纵观战局,很快注意到有六骑没有随大队奔逃,而是悄然溜向虎头滩,当即率领麾下十骑追击,又吩咐弓手小队跑步随后。

此时王扬等人奔到沮水边,见河水茫茫,浊浪汤汤,哪有船只的影子?不由得心下一凉。

不过王扬也有心理准备,因为他特意嘱咐船队不要到太早,以免引起注意。这是为了预防蛮人在水路上有备,一旦发现接应船只,或给路上伏兵传讯,又或示警集结船队围攻,那时候使团还没到虎头,人也接不到,船倒先接上战了。胜负先不论,大战一起,王扬这边不就耽搁了?

所以王扬让船队算好时间,不要太过提前,启程之后,一路突进,疾冲疾去,不许停留也绝不恋战,这样即便有人拦截,也没时间传递消息,只要闯过一艘,便就能赶来接应。或许是这个原因,所以船还没到?

王扬六骑勒马水畔,进退无据,正踌躇间,身后蛮骑已卷着腥风,呼啸而至......

第262章 滩头血

王扬远远望见敌骑迫近,喝道:“丙策!”

陈青珊五骑同时动作,呈斜线散开,分成三组,以马身为掩,解开鞍侧革囊,按王扬交待的阵型,撒布铁蒺藜。

铁蒺藜者,铁制尖刺也。一身四锋,三锋据地,一锋上仰。马踏则蹄穿,人践则足裂,王扬提前让众人以湿泥裹之,撒时不起尘烟,布后不露寒光,正布阵间,只听嗖的一声裂帛之音,一支利箭直朝陈青珊脖颈而来!

原来是蛮将一马当先,疾驰之中,开弓放箭!

那箭取径极准,竟预判了陈青珊的行马轨迹!陈青珊刚前进一步,箭镞已距脖颈不足一尺!

陈青珊左手五指骤然收拢,猛扯缰绳!

大黑驹前蹄腾空,鬃毛飞扬!

箭簇于陈青珊扬起的下颌前掠过,箭尾带起劲风,在她颈项上划出一道红痕。

“咬喉箭!留他不得!”

陈青珊清喝一声,左手缰绳疾收,右腕内旋,槊身在马臀上一击!

黑驹在半空中便被她带得调转方向,前蹄刚触地,马肩即沉,左后蹄猛蹬,眨眼间便完成了一个凌厉的斜转,四蹄翻飞之下卷起泥沙,直冲蛮将!

蛮将胯下马不停,手上动如风,抽箭搭弦,挽弓再开!

这第二箭来得更快!

陈青珊腰杆下折,如柳枝迎风倒卷,流云绕岫回旋,左足扣紧马镫,靴尖挑月,整个人悬于马腹一侧,堪堪避过这一箭,尚未起身,第三箭已至!

第三箭更凶险,是紧跟第二箭而来,已有了点连珠箭的味道,专挑陈青珊侧身避箭的空挡,不上不下之时而射。是一箭坠羽,势如流星,直取陈青珊背心!

陈青珊腰腹骤然发力,身体如强弓绷弦,霎那间坐起,同时槊杆应势而挑,弧若舟横,铛的一下挑飞箭簇!

三箭皆空,陈青珊马快,已奔至近前!

蛮将脸色一变,猛夹马腹欲退,又急弃弓换刀,可刀才举了一半,槊尖已至!

只听噗嗤一声——

三棱槊锋贯喉,带起一蓬血雨。

蛮将尸身尚未落马,身后两蛮骑已一左一右,夹攻而来!

左侧蛮骑长矛直刺陈青珊肋下,陈青珊不躲不闪,槊尾一横,“咚”地击中左蛮马首,蛮马吃痛,失控偏侧,长矛顿时刺空。

右侧蛮骑挥刀劈下,陈青珊冷眸似水,毫无波澜,槊尾击马首,槊锋如长龙,借着击打蛮马的反震之力,马槊猛贯,倏地搠进右蛮胸口!

直接将那蛮人撞下马来!

众蛮骑见陈青珊转瞬间便杀两人,皆惊怒交加,嗷嗷叫得冲了上来,欲合围杀之!

就在此时,四道黑影疾驰而至——正是王家四卫拍马赶到!

原来在陈青珊单骑奔出之后,王扬便立即令四人跟上接应,这才能在此刻及时护住陈青珊两翼。

两队人马接战厮杀,之前被陈青珊击伤马首的蛮骑,此刻勉强控制住受惊的战马,他略作停顿,竟抛下战局,直奔王扬而来!

苟人捡软柿子是吧!

王扬赶紧下马,模样狼狈,往滩头东侧奔去,脚步还带踉跄,跑得歪歪斜斜。蛮骑见状大喜,心道这人果然弱极,不仅吓得马都不会骑了,就连腿都软了!当即催马急追!

马蹄踏碎河滩碎石,石屑如星子飞溅!

眼看便要追上,马蹄忽然一沉,接着连人带马,轰然栽倒!

在蛮马凄厉的嘶鸣声中,整个人被惯性甩飞出去!

王扬虽然习马多时,但在生死之间,对自己的控马技术是没有足够信心的,所以要先弃马才敢引蛮骑进入铁蒺藜阵,此时听到身后动静,知道计成,没有一秒钟耽搁,马上抽刀转身,向蛮人奔去!

蛮人摔得七荤八素,一张大脸砸进沙地,沙粒混着血沫从口鼻呛出,刚挣扎着起身,眼前尚且模糊,只觉脖间传来冰冷的压迫感,竟是刀刃已楔入筋肉!

他疯狂地挥拳砸舞,王扬左手按在右腕上,身子前倾,借助全身的力量,压刀下切,温热的血流溅到王扬脸上,腥气直冲鼻腔,可王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全神贯注,手上加力。

蛮人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魁梧的身躯抽搐着,膝盖重重砸在地上,随即身子瘫落,震起一小片尘土。

此时只听身后蹄声渐起,王扬来不及擦拭脸上血液,先迅速站到蛮尸后侧,然后才回身查看,这样即便蛮人诈尸,也不能来个偷袭什么的。

见到果然是陈青珊等人,这才放下心来,话还来不及叙,只听空中裂帛声响,众人疾退之间,一片羽箭已斜插在方才王扬停站之处!

是蛮人弓手小队奔袭而来!

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的狼,边奔跑边开弓!

王扬上了陈青珊的马,一声令下:“快退!”

又是一轮抛射!

箭雨擦着马尾掠过,骑队开拔,迅速拉开与蛮兵的距离。后面弓弦声暂停,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蛮人放弃追杀,而是在等待缩短射距!

五骑奔到水边,水上只见些许薄雾,船还是没到!

蛮族弓队已近,陈青珊道:“公子下马,我去冲一阵!”

四卫齐声:“愿同往!”

王扬飞速下令,声音底气十足,仿佛必胜一般:

“散开冲!青珊随我走左;钱展、孙举往右,赵飞、李临居中,十五步内,便是我等天下!先践蛮队者,赏钱十万!”

王扬扬刀于空,吼道:“杀!”

众骑跟吼:“杀!!!”

蛮人见几骑冲锋而来,纷纷举弓,正要开射,只听一阵刺耳的破空之音,箭如雨点下坠!转瞬间,穿透身体的闷响声此起彼伏,血雾四溅!

沮水之上,三艘赤马舟破开薄雾,骤然现身!

每艘船侧探出十余张强弓,快速交替轮射,蛮弓射程不远,又无防备,才两轮下去,便被放倒一大半,其余四散而逃,又遭点射。

王扬喜道:“全歼蛮队!不留活口!”

陈青珊等人纵马上前,如砍瓜切菜一般收割零星逃敌,王扬则下马补刀。

一个中箭装死的蛮兵见实在躲不过去,起身便跑,抢上之前被杀同袍的坐骑,疾驰而去!

王扬叫道:“快追!”

这时只见南方青樟林方向烟尘大起,似乎大队人马而来,封一陵披甲站在船首,喊道:“公子上船!”

王扬急指逃蛮:“快拿下他!”

陈青珊凤目一凝,腕间劲发,夜沉铁拂,破空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血乌之光,自那蛮兵后心透入,前胸穿出!

蛮尸栽落马下,带起一片滩头砂砾,恍若恶鬼归阴,徒留满地腥风......

......

沙头日正红,云起半江中。

船舱里,王扬先对四卫问候勉励一番,又表示虽然最后冲锋的时候,援兵到了,没能纵践蛮队,但几人破敌有功是抹杀不掉的,十万赏钱照旧,等回去之后,分赏四人。再给四人配新马。

四卫又喜又惭,又惊又敬!只觉毕竟琅琊王氏,出手是真阔啊!

不仅刚到就涨了月俸,这一趟出门还有叫什么“出差补助”的赏钱,现在又加赐十万,每人就是两万五,相当于一下赏了月俸的十多倍!几人只恨不得再来几场大战,好好展展身手,给公子瞧瞧,多立点功,拿钱也安心些!

王扬坐到陈青珊身边,陈青珊正呆呆看水,闷闷不乐。

王扬心下猜到五分,问道:“小珊怎么了?”

陈青珊摇摇头。

王扬笑道:“一匹大黑驹而已......”

“是两匹。”陈青珊心疼道。

王扬也心疼,不过这次都是小船,本来就不是驮运战马的,船上人多,水位又不深,马实在不好带,勉强带的话一是不安全,二是影响速度。听封一陵说,他们之前到的迟了,是因为与蛮船交了手。蛮部确实派了船在水面上巡视,也多亏王扬事先交待,他们没有提前,而是突然出击,轻舟快船,疾冲而过。蛮人拦截失败,也来不及传递消息。不过现在说不定已经召集了船队,开始追击,所以速度仍然是关键。舍命不舍财的事儿,王扬是从来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