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且朝廷之察举、征辟,多以名誉取士。故士争修德立名,以彰名节,遂有所谓‘名士’。
名士立名皆高,以天下为己任,望柄国政。
然桓、灵信用宦官,挡名士向上之途。
而宦官无学术、少德行,亦为名士所鄙,以为坏国事者皆此辈。
抗愤一起,互为声援,宦官奏之结党,史虽谓之诬,实则不诬。
然天子处事,亦失切当。桓灵二帝全信宦官,禁锢党人,兴起大狱,士大夫就死者如牛羊,海内涂炭。
士风元气,亦自此伤。所害者,又岂东汉一代哉?
自党锢之后,再至高平陵之难,东汉名士一变,成魏晋名士。
老庄兴起,玄虚为上,海内士大夫竞祖浮华,不念国事,遂使五胡乘间而入,神州陆沉。
推其祸乱之始,皆党锢发其源也!”
萧宝月说完,一吐胸中浊气,看着王扬,等待他点评。
王扬放下酒杯,缓缓道:
“读史想读得高明,有两点尤为切要,一为史学,二为史识。
史学即史之学问。学问不够,于职官、兵制、地理、国政之理路变化皆茫然,读史便只能读故事,而不知其他。
且学问不限于史部一目,若学问广博,则所见者广,至于一诗一字,皆可与史参证,譬若剑术至极,则草木竹石,皆可为剑。
如读《史记·项羽本纪》‘虞兮虞兮奈若何’一句,无学问之读法,则叹其文辞之美,项王英雄末路,至多质疑其真伪。
而有学问之读,则可于此见当时撰史之习惯、楚歌之体式、汉时流行之美学主题与诗体之发展。即是‘项羽本纪’四字,便大有文章在。
有学问之读,以肚中十书,而读一书中之一卷,故读毕一卷,可当十书用。
无学问之读,读一书便是过字一遍,故读毕一书,只当读此书中之一卷。
见者大小,由学问深浅而已......”
萧宝月听之入迷,连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
“史识就是识见。
史事纷杂,若学问精深,则所见更加纷乱。
有识见则可登高而眺,穷千里之目。
分主次、辨真伪、明道理、察人心,皆由识见也。
如晋武帝广纳后宫,一般人见之好色,有识见者则见其欲广外戚以自固。
有识无学,失之浅;
有学无识,失之狭。
你方才所论,学略有不深.....”
萧宝月顿时有些不高兴。
王扬顿了顿道:“而识见不错。”
萧宝月气平。
“一来你能拈出士风变化一段,二来不囿于史书的正邪之说,难得......”
萧宝月听到王扬正心诚意地说“难得”两个字,又有些得意。
“不过失之浅显......”
“你!”
萧宝月实在没忍住,拍案一指,她觉得王扬就是故意的!
王扬眼皮都不抬,浑若无事用竹签插了块甜瓜,淡淡道:“听不听?”
萧宝月恨恨地瞪着王扬,想了想把手放下,没好气道:“听。”
“心情不好,不讲了。”
萧宝月再也忍不了,叫道:“来人!”
偏厅中迅速冲出四个佩剑武婢,围拢王扬。
王扬面无波澜,抬起眼眸,冷声道:
“虽说你我没定师徒名分,但这些天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也算当得你半个老师。
古之明王,延师必致敬尽礼;衰世国主,亦知卑辞厚币。乃以师道尊严,不可挟势位屈之。
上古天子问学,北面而立,与师迭为宾主。颜斶见齐宣王而曰‘王前’,遂有王士孰贵之辨。
我虽不才,但我所讲的,是我的道。
你书上看不见,问别人也问不来。
四海才士虽多,但天壤之中,我的道,唯有我王之颜一人能说!
今日你问道于我,若诚心实意,谦辞请教,我若高兴,解你惑未尝不可。
但若以势相逼,白刃相迫,便是剖心剜胆,我也不开口说一个字!
不为别的,
只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我的道虽小,然,亦有不可辱者!”
众婢女尽皆震动!
只觉一个文秀公子,坐着不起,声音也不大,却有一种无形气场,让人心生敬畏,不敢轻侮!
萧宝月也大受触动!
以前只觉王扬油滑狡狯,心思深沉,虽然后来见他学问广博,见识超拔,但也只是借重他的学识而为己用,再加上互相拉扯,各使心计,其中对抗博弈、利用操纵的念头着实不小。
她认为王扬是有意磋磨调弄她,以图掌控关系主导,对她行为施加影响。而她也尽量顺着王扬来,不过是为了让他少藏些私,多讲些真东西而已。
可现在王扬突然展现出不畏生死的气概,以身护道,自己孤身一人落于敌手却神色自若,凛然无惧,辞严义正。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俨然有几分古仁人志士的风采!
更难得的是此人才气纵横,胸中万象,实在让人不能不敬佩。
她挥手让武婢退下,站起,敛衽肃容,向王扬欠身一礼:“适才唐突,是我之过。望公子宽恕。”
王扬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刚刚萧宝月动武的那一幕,是他早在开始“调教”萧宝月时,便预料到的。
他虽然同意“所恶有甚于死者”,但没到那个地步,能不死的时候,还是不死得好。更何况他还是喜欢用智慧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执拗地以死相抗。
他方才敢硬刚,是在摸清萧宝月的性情底线与自己价值的情况下,做出的理性选择,而非真的视死如归。不过他虽然算定萧宝月不会杀他,又推断以萧宝月的聪明和行事,在现在情形下,也不至于真和他动武。
但万一真被气炸了,没什么理性可言,那还真说不好。如果到了那一步,王扬便只能拿出藏着的后手,但这个后手,王扬轻易还是不愿用的。
好在有惊无险。
王扬知道,过了这一关,自己才算真正在萧宝月面前立得住了,而不再是一个有才无行,刁滑奸诈的人。
唉,没办法,假扮身份这个出场以及自己后续的一系列对抗手段,在萧宝月看来,实在不做好。所以自己为了保命,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步步为营,和萧宝月打心理战。心理战这种东西,就算对方意识到了一部分,也不好抵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情绪上的拉扯与精神上的引导。说我心机深沉我认了,不深沉怎么跟你这个小登玩?换做其他人,就算走到教学这一步,见你忍气吞声请教的模样,也丧失了警惕性。
但王扬一直很清醒。
他不是悠哉悠哉地在动物园里玩,而是坐在老虎旁边,给老虎讲课。虽然这个老虎长得不是一般二般的漂亮,但也是只能噬人的虎。
要是心思不深沉点,早被吃了。
不过刁滑奸诈什么的就算了......这叫聪明机变好不好!
现在虽然在萧宝月面前立住了,但距离百分百的安全保证,还差着不小的一段。
拿捏之路,任重道远啊!
王扬不动声色道:“你这一礼我受了,这件事就算了。”
萧宝月又是一礼:“请公子继续赐教。”
王扬拿起酒盅,饮了一口,缓缓放下来,看着萧宝月,吐出一个字:“可。”
第196章 党锢
萧宝月坐好,双手轻轻交叠于衣摆之上,手指纤细修长,如同春日嫩柳;神色恭谨柔顺,好似秋夜月光。
她在等待王扬讲党锢之祸。
王扬吃吃水果,喝喝酒,目光散漫地在屋内游移,慢条斯理地活动活动筋骨,抻了一会儿,这才开口:
“周朝封建,内公卿而外诸侯;秦废诸侯,举国统于天子。
汉承秦后,制度稍稍复古,以宗室、外戚、功臣三大系,夹辅国政。天子之权亦分,不如秦时。
景帝后,宗室势日削;功臣相传,亦不能保其位。唯外戚每随新天子继位而崛起,历代不绝。
至武帝收权,分内外朝,外朝以丞相领;内朝则以外戚领。
因为外戚为天子私人之亲戚,又比宗室堪信,其势又随新天子而转移,故加以大将军之号,辅佐天子,以分外朝之势。
究其缘由,乃天子欲揽权,故借重外戚也。
光武并天下,事皆专于己,虚三公而任尚书,再削外朝之权,则外朝之势更衰。
此制,天子强,则事权独揽;天子弱,则易为外戚所乘。
东汉天子寿多不长,常为幼子继位;女主临朝,又贪立幼儿以固权,故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
每朝太后皆引自家人为援,故有外戚窦、邓、阎、梁、何,连相当权,天子孤矣。
外戚擅权于内,而外朝又无力相抗,天子居于深宫,一不易与外朝接,二来外朝多有党于外戚者,亦不能信,故谋于宦官。
和帝杀窦宪,而郑众封侯;顺帝诛阎显,孙、程等十九人尽封。桓帝杀梁冀,而有宦官五侯。此宦官所以起也......”
萧宝月听得连连点头。此时日影下移,蜜色的阳光透帘而入,打在王扬星蓝色的衣角上,王扬一边伸出手掌,捉玩阳光,一边说道:
“宦官一起,外戚便引外朝士人相抗。
一来外戚自身身份本近于士人,因为本家联姻帝室,始成外戚。
二来三公无权,不足领袖外朝,而外戚于内朝之位置又被宦官侵夺,故外戚谋于外。
而宦官之起,非止于中央,父兄子弟,并为公卿列校,宾客门人,典据守宰。
士人高则望宰相,下则希牧守,见宦官身鄙贱又无学问,占位遍天下,岂能相干?故亦愿结外戚。
外戚引士人,士人结外戚,此乃汉末出名士认可之“贤外戚”如窦武、何进之一重要原因.....”
萧宝月听得舒爽,只觉有豁然开朗之感。
执扇侍女虽听不出王扬所言精妙处,但看王扬言辞文雅而声音沉淡,骨节分明的手掌在阳光下翻覆,青色纹路显得那么通透,手掌无意识的动作之间,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她一直看下去,一时间竟忘了挥扇。
直到王扬收回手时她才想起来,忙不迭地开始扇风。
王扬此时回过头,侍女害怕被斥责,赶紧讨好似地用力挥动手臂。
王扬温和一笑:“没事,我不热了,你歇一歇。”
侍女愕然,呆在原地,脸不自觉地红了。
直到萧宝月开口让侍女下去,侍女才缓过神来,慌张地行礼,又慌张地退出房间。
萧宝月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冷笑问道:“公子平日里就是这么骗姑娘的吗?”
王扬:???
“我让她歇一歇怎么了?”
“公子是否记得上次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关于君子的约定,我当时说,如果有一天公子做出不君子之事的话......”
“不是,你这么关心我私生活干嘛?”
这是这女人第二次提这个事了,当时她的原话是“勾引士女、骗诱闺秀”。如果不是她吃饱了没事干或者正义爆棚,怕我招摇骗色,那有没有可能......
王扬心中有了一个猜想。
他可以现在就诈一诈对面,但这样做的意义不大。有了牌,可不是这么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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