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1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黑汉知道报官根本没用。

这杜三爷来头甚大,黑白两道通吃,别说自己签了契约,未必占理。就算是占理,也根本不可能斗过这个人。

屋子里的响动惊动了左邻右舍,八营村的里司带着七八个乡民匆匆赶到屋外。

黑汉彷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喊道:“里司大人,救命啊!他们要抢阿五!”

里司喝道:“谁敢在营村闹事!”

“是我!”杜三爷站在门里,脸色阴沉。

里司一惊,马上换了副笑容:“这不是三爷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杜三爷冷冷地吐了一个字:“滚。”

里司赔笑道:“三爷,您看这么晚了.......”

杜三爷大喝一声:“快滚!”

里司等人慌忙逃走。

杜三爷看了眼黑汉,不耐烦道:“动手。”

四个大汉围拢而上,黑汉眼见里司逃走,东屋里毫无动静,心中已经绝望,正想拔出腰刀拼命,只听一声清亮的嗓音:“谁敢!”

王扬从东屋里缓步走出,黑汉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哭求道:“王公子!求王公子救救阿五!”

王扬佯做冷淡道:“我不欠别人的情。你们薛队主救过我,你服侍我又服侍得不错,我本想让你做个队主算是报答,但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我就帮你一次。至于做不做队主,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黑汉急忙跪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多谢王公子!多谢王公子!小人不愿做队主,只要保住阿五就够了!”

杜三爷等人之前都没察觉到东屋里有人,待见陡然间走出个口气很大的清秀少年,俱觉诧异。

队主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算是军中武职,此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衣着如此普通,竟然敢随口许出让人做队主的话,怎能不让人惊奇?

“你是谁?”杜三爷一双鹰目盯着王扬,很多人只要被他这么一盯,什么都不用说便先自怯了。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拼了!

王扬看也不看杜三爷一眼,从容地坐到他吃晚饭时的坐席上,淡淡说道:“来人,看座。”

杜三爷等人都是一愣,黑汉情绪激动,也没反应过来,倒是阿五,小跑进屋中,拿出一个破草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王扬对面。

“坐吧。”王扬看向杜三爷。

这他娘的谁啊?!

四个大汉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懵。

倒是杜三爷没被唬住,冷哼一声:“坐就不必了,你自报家门吧。”

王扬知道,自己这身衣服和出现的这个场合实在不符合琅琊王氏的人设。可如果要主动解释,则又显得心虚太过。

所以要选一个契机,自然而然地透给他们一些信息。

信息不需要多,要让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然后自己找出合理的解释。

人就是这样,自己找出的解释,要比旁人主动给的,有信服力得多。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次出游遭难很有意思,见了很多以前见不到的人,看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事,就连阿猫阿狗也能跑来问我的家门。”

黑汉听王扬出言如此,吓得身子一抖。

杜三爷脸刷的一变,四个手下边骂边拥上前去:“干你娘!”“小奴!”“敢这么跟三爷说话!”

王扬见四人冲上来势若围殴,心里怕得要命!可脸上却全是轻蔑之色,眼神要多不屑有多不屑,权当这些人都如蝼蚁一般。

“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我这般人!”王扬心中疯狂默念道。

黑汉,你特么过来拦一下啊!

黑汉还在懵的状态中,但王扬没有挨揍,拦人的是杜三爷。

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越是老江湖,行事便越谨慎。

不敢打我?

王扬乐了。

那就别怪哥们儿得寸进尺了!

王扬脸一沉:“黑汉,把刚才骂娘的那人杀了。”

杀人?!

众人俱惊!

黑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王扬刚刚说的话。

“我母乃陈郡谢氏,辱母者死!杀这个人算我头上,你不用怕,就是闹到陛下那儿也不会有事。”

“陈郡谢氏?你母亲是陈郡谢氏?!那你是......”杜三爷的表情有些失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种鬼地方居然能碰到个大贵族!

谢氏和王氏俱为南朝第一等的高门,合称“王谢”。而当时婚姻又讲究“门当户对”,既然母亲是谢家人,那父亲也定然不会是寒门庶族。王扬通过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身份预先打了一重铺垫。

王扬压根儿不接杜三爷的话,他看向黑汉,递了个眼色,不悦道:“还不动手!”

小阿五几乎在同一时间用小胳膊肘怼了一下父亲。

黑汉智商重新上线,刷的一声拔出刀来,大声道:“诺!”向刚才骂娘的那人逼去。

“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那人万万没想到骂了句娘居然招来杀身之祸,已吓得六神无主,竟连逃跑也忘了,只是颤声道:“三爷,三爷救我!”

其他几人一来怕惹祸上身,二来没有杜三爷的命令,谁敢上前相救?

杜三爷明知这个少年在恫疑虚喝,因为就算他是大大的甲族豪门,正宗的膏粱华胄,也断没有凭这一句话就杀人的道理。

这种情况下杀了人,就算是贵族子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他不敢赌。

万一这小子是个愣头青,平日里无法无天惯了,那怎么办?

万一见了血,惹起黑汉凶性,乱杀一通怎么办?

万一这小人真的权势通天,弄个自卫杀人或者灭口什么的怎么办?

出现以上这些情况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说没有。其实死个手下倒没什么,但这里的事绝对不能引人注目,这可是上面特意交代过的!如果真和这个贵族发生流血冲突,那这里的事可能就盖不住了。

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杜三爷回手就抽了手下一个巴掌:“还不马上向公子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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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王扬为了一句骂人话就吩咐黑汉杀人,这种行为以现代眼光看来纯属无理取闹,借题发挥。但中古时代尚存报仇之风,尤其涉及双亲之事。比如后汉时的阳球,“郡吏有辱其母者,球结少年数十人,杀吏,灭其家,由是知名”。(《后汉书·酷吏列传》)南北朝时北周律“禁天下报仇,犯者以杀人者论”;梁武帝诏:“不得挟以私仇而相报复。若有犯者,严加裁问。”一南一北皆明令禁报仇,针对的古代社会遗留下的复仇风俗。所以即便精明如杜三爷也不能完全拿准王扬的脉,因为在他的眼里,王扬真的可能因为这句话就杀人。

②网络上流传一种对于士族的误解,彷佛士族对庶民享有生杀大权,其实并非如此,当时即便是自己的奴仆也不能随意杀之。比如《南齐书·王敬则传》:“宋广州刺史王翼之子妾路氏酷暴,杀婢媵,翼之子法朗告之,敬则付山阴狱杀之。”这是高门妾氏杀人,所以以命偿命。再举一个士族本身的例子,吴兴沈氏沈文秀做建康令,“坐为寻阳王鞭杀私奴,免官,加杖一百”(《宋书·沈文秀传》),以官身为王杀人,不偿命,但也要受到惩处。北朝也是如此。比如《北齐书·外戚传》:“文略杀马及婢,以二银器盛婢头马肉而遗之。平秦王诉之于文宣,系于京畿狱。”

其实不仅杀人,就是打人就不能随便打。比如名士张融就因为打了僮仆五十下被免官(《南齐书·张融传》:“寻请假奔叔父丧,道中罚干钱敬道鞭杖五十,寄系延陵狱。大明五年制,二品清官行僮干杖,不得出十。为左丞孙缅所奏,免官。”)

可见杀人事一旦被纠,还是会受到惩处。不过那时纲纪废弛,也不乏杀人脱法之事,但事情如果真的被掀出来,未必能完全免除麻烦。这也是杜三爷认为王扬若真是在这种场合把他手下杀了,未必能全身而退的原因。

至于网上流传士族可随意杀人,大概是从《世说新语》中劝酒斩美人的故事来的。但一来《世说》主要是搜集轶事闲说,不可做正史观之。二来两晋时乃士族势力最鼎盛之时,所以田余庆先生主张“门阀政治”一词只能用于东晋,南朝皇权崛起,士族已经不能再复晋时荣光。三来贵族擅杀事确有,但或是“无举则无纠”,或是有特殊曲折背景,不可引为泛例。

第17章 我家故物!

“公子,小人糊涂!小人说错了!求公子饶命!”那名手下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头。

王扬当然不能杀他,但既然之前说了“辱母者死”,现在他一认错就立即改口相饶,实在显得有些丢份儿,最好再来一个台阶,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走下来。

可这个台阶在哪呢?

按照一般行事,杜三爷此时应该出来打打圆场,代手下说情,但他怀疑王扬底细,所以一声不吭,只是冷眼旁观,看王扬准备如何收场。

黑汉也犯了难,如果没有女儿,一咬牙说杀人也就杀了,可阿五才那么小,自己若是被判了斩刑,谁来照顾她?

另外三名手下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声?全都噤若寒蝉,空气仿佛被凝结一般。

小阿五看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那名手下,又看看王扬满脸冷酷的样子,再看看杜三爷静观其变的表情,爹爹提刀却不砍下的动作,大眼睛一转,冲上前抱住爹爹的胳膊,叫道:“爹爹,不能杀人!”

然后小脑袋转向王扬:“公子,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不会杀人的!”

王扬微微皱眉:“长得好看和不会杀人有什么关系?”

小阿五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长得好看的都是好人啊!好人当然不杀人!恶人杀人,恶人长得丑!”

你个小机灵鬼!颇有我小时候的风采!

王扬得了台阶,当即借坡下驴,哈哈大笑:“好好好!既然我像好人,那这个人我就不杀了。黑汉,把刀收起来。”

黑汉这才舒了一口气,回刀入鞘,用力特意重了几分,发出锃的一声嗡鸣。几名手下心中俱是一凛。跪在地上、“死里逃生”的那人连连磕头谢恩。

杜三爷拱手道:“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背景,我们无冤无仇,我也没想过得罪你。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管到哪说,也驳不了这个理。”

“不就是钱吗?多大点事?他欠你多少钱?”

“一万三千两百钱。”

黑汉大吃一惊:“根本没有!没有这么多!”

“之前是没有这么多,但你一直不还,每月生利一分,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你可以自己算,我还不至于蒙你这点小钱。”杜三爷冷笑。

黑汉只觉全身发凉,王扬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就是这点钱吗?你等三天,三天后给你拿钱便是。”

“他现在拿不出来,过三天就能拿出来了?”

“他是拿不出来,但我可以,三天后接我的人就到了,三日后酉时,你来这儿拿钱。”

“王公子......”黑汉感动得要流出泪来,这么多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就是把他自己卖了也还不起。更何况他还是兵籍,就是想把自己卖与别人为奴,也没有这个资格。

杜三爷一双鹰目凝视王扬:“可我凭什么要等上三天?”

王扬打了个哈气,懒懒道:“琅琊王氏这四个字,不够你等上三天吗?”

“你......你是琅琊王氏?!”

虽然早怀疑此人出身高门士族,可听他亲口说出琅琊王氏的时候,杜三爷还是很吃惊。

王扬一笑,并不说话。

这种时候需要捧角儿,自己说就掉价了。

黑汉很自觉地站了出来,介绍道:“这位便是琅琊王公子,叔父官拜散骑侍郎!”

“散骑侍郎?”杜三爷眼神狐疑,目光集中在王扬脸上,似乎在捕捉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荆州城里只有一个琅琊王氏,就是住在寿康巷丁家老宅里的那位,姓王名泰,年三十九,阁下年纪甚轻,实在不像三十九的样子。”

王扬双目半闭,拍着腿,洋洋诵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众人都觉莫名其妙,在场没人读过诗经,不知王扬念的是什么,但念的是诗总还是能听出来的。只是这音调甚是奇怪,和平常说话大不相同。

杜三爷皱眉:“你这是何意?”

王扬不理,继续诵道:“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杜三爷见多识广,听出王扬这音调鼻音厚重,音节较长,似乎和北方话有点像。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扬越念越兴起,众人在嗡鸣铿锵声中,逐渐听出了一些诗歌的韵律感。真要继续向来下听时,诵诗声戛然而止。

一屋子人不解地看向王扬,王扬看向杜三爷:“明白了吗?”

杜三爷茫然:“这......明白什么?”

王扬面露倨傲之色:“此为‘洛生咏’,乃中原正音!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能做此音者少。江南士族虽多,却只能作‘吴语’而已!可于我而言,此乃我家故物,何难之有?”

南朝士族分为两部分,一是五胡乱华之后,从北方迁徙过来的中原望族。因为侨居江南,所以称为“侨姓”。比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都是侨姓的代表。

另一部分是从东吴时代起便世居江南的本土家族,他们被称为“吴姓”。

士族内部一直存在一个鄙视链,即侨姓瞧不起吴姓。不仅瞧不起他们的血统、文化、学问,就连口音也瞧不上。所以尽管已经混居多代,但还是有一些中原旧族,坚持学习北音,不愿被吴语同化。

可随着时间推移,南北音交融混合是不可避免的事。在这样的趋势下,“洛生咏”便成为一种较为独特的“技能”。

“洛生咏”指的是东晋之前,洛阳太学生吟咏儒经时用的标准雅音,一般士族子弟根本不会,只有那些出身正统又有家学传承的侨姓高门,才能熏陶出会“洛生咏”的子弟。

王扬可没机会被高门家学熏染,但他却接受过现代学术训练。陈寅恪先生曾在《从史实论<切韵>》中指出隋代韵书《切韵》代表的是东晋南渡以前,洛阳旧音的系统。所谓“洛阳旧音”,指的便是“洛生咏”的音读。

所以王扬念的“洛生咏”,靠的便是现在还没有问世的《切韵》一书,虽不能完美复现标准洛音,却也相差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