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凶猛 第136章

作者:堵上西楼

  他迈步走了进去,金千户锁上了牢门,去了入口处,坐在楼梯上,从腰间摸出一个酒馕喝了起来。

  傅小官在费安的对面坐下,也极为平静的问了一句:“为何不出去?”

  “这里清静。”

  “……也是,现在农闲,没法种田。”

  “今年大雪,明年可是一个丰年。”

  “大将军以为,提刀和种田有何区别?”

  “并无区别,提刀为杀敌保卫家园,种田为产出粮食供养家园。”

  傅小官的双手放在了桌子上,他杵着桌子站了起来,俯视着费安,然后问道:“那么大将军之刀,为何落在虞朝百姓的脖子上?”

  费安抬头看着傅小官,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产生波澜,他仅仅一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皱纹。

  “所以,你就这样冤枉我?”

  傅小官眉头一蹙,“你认为那传单是我发的?你认为你是被冤枉的?”

  费安收回了视线,看着桌上那双傅小官的手,并没有去辩解,而是缓缓将自己的这双手也放在了桌面,说道:“拿笔的手和握刀的手就是不一样,我听说你在临江也曾和老农打成一片,以为你和别的少年不同。我不懂诗词,但也觉得你写的那首诗不错,但我还是认为你那篇《虞朝少年说》更好,现在看来,见面不如闻名,你且去吧,把细雨楼的那些人撤走,放在我那是浪费。”

  傅小官一愣,坐了下来,费安似乎没有了和他说话的兴趣,他闭上了眼睛,傅小官的视线落在了那双手上。

  那是一双既宽且厚还短的黝黑粗糙的手!

  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却沾满了虞朝八百百姓的鲜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执掌着三十万东部边军!

  但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林红告诉他的消息并不真实?

  难道那件事还有别的隐情?

  “你不想辩解?”

  “……”

  “那你见我意欲如何?”

  “……”

  “你放了不念师太,又是为何?”

  这一次费安睁开了眼睛,“不是我放了不念师太,而是我打不过她,她跑了。另外,她也不是什么师太!”

  “那她是谁?”

  “你真想知道?”

  “当然!”

  “她是前朝余孽静安公主的后人!”

  “……”傅小官心里一惊,费安却笑了起来,“怕了?”

  “前朝已经覆灭两百三十余年,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费安又闭上了眼睛,“你知道的事情太少,你且去吧,我已经见过你了,这就够了。”

  这什么意思?

  这大半夜的你丫把我从温暖的家里叫来,就是为了见见我?

  “我觉得不够!”

  “那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就听听。”

  傅小官却站了起来,转身向门外喊了一声,费安惊奇的又睁开了眼睛,傅小官并未转身,而是留下了一句话:“要论种田,你是不如我的,要论打仗……你以后也会知道你依然是不如我的!你是否清白我并不关心,你若尚有一线良知,就为那八百冤魂擦亮你的刀,取了真凶之人头,为那八百黎民百姓祭奠吧!”

  金浩支打开了牢门,傅小官迈步走了出去,未曾回头。

  费安一直看着傅小官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忽然轻蹙了一下眉头,过了许久,喃喃自语了一句:“看来,我得出去做点事情。”

  ……

  ……

  金陵府衙后院。

  这里不仅仅只有宁玉春一人。

  四方桌前坐了三个人,另外两个其一是霍淮谨,而另一个居然是虞问道!

  虞问道依然披麻戴孝,看着傅小官疑惑的眼神轻飘飘说了一句:“母妃让我来巡城。”

  巡你妹!

  想喝酒找这劳什子借口!

  因为太后归天的原因,陛下无暇朝事,所以这城防而今极为紧要,便下了旨意给霍淮谨,着他领了城外一万禁卫协防金陵四大城门。

  再加上金陵府南北两衙所有的捕快百日黑夜轮回巡城,所以这几日金陵城的治安空前的好,哪里有他虞问道的事。

  “问筠现在怎么样了?”

  “清减了许多,着实累着她了,待这事后你可得好生补偿她一番才行。”

  “我今晚出来是因为母后让我去找你,没想到你来了这里,所以我就顺便喝一杯,来来来,先喝三杯!”

  四人同饮三杯,虞问道一抹嘴唇才看向傅小官,神色严肃的说了一句:“太后正月二十六去紫金山寝陵,你需随行!”

第238章 作茧自缚

  宣历九年正月二十五,上京皇宫,中书省官署。

  傅小官看着案头堆积的一堆文书觉得头疼。

  这些都是新年伊始从虞朝各道传回上京的各种折子,里面简直包罗万象,正常的是关于各地的治理计划,春耕的安排情况,官衙的人员申请,以及寻求财政的支持等等。可还有很多在傅小官看来极不正常的。

  比如北边忻城外的北稽山上仿佛有龙吟之声,见彩云漫天,万兽奔腾,似为祥瑞。

  又比如来自南边的某个小村庄,一寡妇诞下个婴儿,落地便开口能言,道大虞正统,千秋万载!

  还比如来自西边的浦州,还特么是知州的折子,写道宣历九年正月十五,风雪漫天,一颗早已落尽了叶子的梧桐树上落下一凤凰,向着皇城方向磕头九次展翅而去。

  他随手将这种折子丢在了一旁,心想如果我来写,老子比你们写的更精彩!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从这一大堆的折子里面选出那些真正需要朝廷处理的,然后逐一拟个条陈,注明自己的见解,最后送去给中书令商余过目,再次筛查之后,这些折子才会进入政事堂,由宰相燕北溪会同六部尚书共同处理,最后再由陛下定夺。

  如果是紧急文书,那么这文书上头上会盖有红印,俗称红头折子,这种就需要在最快的时间处理。

  傅小官手上现在并没有这一类的文书,所以他好整以暇的一本一本的翻了起来。

  他翻的速度很快,落笔的批注也很快,这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然而他没有在这些折子里看见哪怕一本是关于经济的。

  几乎都是围着农事在开展,而最多的是诉苦要银子。

  对于这一类折子,他的批注往往都是一句:建议自行解决!

  直到他的手上出现了来自瑶县燕熙文的折子,他的脸上才浮现起一抹笑容。

  这小子还真把瑶县的发展放在了心上,在这本折子中,他详细的写了与西山的合作计划,率先提出了瑶县的发展将从西山所投资的工坊开始,甚至还展开来,向朝廷申请在瑶县以北五十里地的长江边上新建一处码头,以方便西山工坊货物以及材料的进出——这就让傅小官对燕熙文高看了两眼,这小子可以!

  于是他第一次很认真的在这本折子上批注了几个大字:此策极佳,求关注!并将这份折子放在了这一叠折子的最上面。

  随后他叫来主书齐眉,让他将这些批完的折子送去了中书令商余的官署,起身整理一下衣衫,准备下班。

  今天董书兰要来府上拜访老爹,自己可得赶紧回去。

  可他刚刚走出门,齐眉却一路小跑的追了出来,“傅大人等等!”

  傅小官回头,齐眉跑到了他的身边,“商大人有请……另外,燕宰也在。”

  这特么的!

  加班也没加班费啊!

  “齐大人可知何事?”

  “下官不知,想来恐怕是明日之事。”

  明日是正月二十六,太后出殡的日子,他想到了前天晚上虞问道曾给他说的那句话,只好一声叹息返回了官署,走去了商余的房间。

  “坐!”

  燕北溪丢给他了一个字,然后对商余说道:“北方这场雪灾损失极大,几乎波及了整个永宁州,而平陵邑和屈邑二县受灾最为严重,两县倒塌房屋数百,死三百二十余,伤千余。这两个县因为地里位置的特殊原因,想要自救着实困难,我已要求康平调动兰陵城的物资救灾,让北部边军调集军士护送,想来问题不会太大。只是这是治标而非治本,每一年这两个县都会如此,导致这两个县的人、流向了别的地方,人越来越少,这两个县也越来越穷。”

  燕北溪皱着眉头,目光沉重,又道:“这件事得寻个法子治其根本一劳永逸才行,否则……我担心这两个地方最终会变成两处废城。”

  商余也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回道:“是啊,北边的雪灾,南边的水灾,每一年都消耗了国库巨大的财物。可燕宰啊,这并非是虞朝才有的问题,千年以降,这天灾就经常发生,非人力可改变……能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

  燕北溪垂头冥思,一声叹息。

  他也很明白商余这句话,事实也确实如此。

  北方年年大雪,如果连续下上数日,那些茅草屋子哪里顶得住大雪的积压!

  整个永宁州算得上是虞朝最穷的州,土地贫瘠,山脉众多,气候无常,农作物产量极低,百姓们的日子可一直都过得苦哈哈的。

  如果房屋再一倒塌,他们没了遮风挡雪之地,最终的结局定然是活活冻死。

  而黄河水患也是一个千年难题,去岁在金殿上工部尚书毕栋对陛下说若要拓展河道,所需花费纹银数以百万计,最终陛下没有再提这个问题,因为国库里的银子除去固有开销,所余已经无几。

  终其原因,依旧要落在银子这两个字上,所以燕北溪看向了傅小官。

  “你写的《富国论》我已经看过,尚贵妃也已经看过,只有陛下还没有时间去看。把你叫来不是和你讨论这《富国论》,而是我想问问你,你若是平陵和屈邑这两个县的县令,你会如何去做?”

  “扬长避短。”

  “说人话!”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两个地方我不清楚究竟有什么资源,听你们一说想来种地肯定是没前途的,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改变一下思路?这就又回到了《国富论》上,那两个地方就不能招商引资?就不能借着商人的力量建立工坊?”

  “二位大人请仔细想想,如果我是那两地县令,我会向朝廷申请减少商人的税收来吸纳商人们来此建设工坊。”

  “那地方本来就穷,你再减免税收……岂不是更穷?”商余问道。

  “非也,商大人您想,那地方的农人本就食不果腹,如果他们进入工坊作工,一来收入会提高许多,二来可以产生更大的价值,这些商品最终会在市面上流通,在这些商品的流通过程之中,国家就能够获得税收。而那些农人手里有了银钱,他们就会消费。他们在消费的时候银钱在市面上流通,国家也能获得税收。”

  “这是一举三得之事,农人变成了工人,收入增加了,生活条件改善了。商人因为税收的减免,也因为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他们的商品成本随之降低,销路更广,卖的更多,获利也就更大。而第三得自然就是国家,商品的流通必然带来货币的流通,税收并不会因为那两地的减免而变少,相反,会变得更多。那两县的财政同样如此,表面看税收减少了,但事实上一定会增加。”

  “当然,至于能够增加多少,这就和各地父母官招商引资的能力息息相关。”

  商余未曾看过《富国论》,对此简单的道理依然有些迷糊,毕竟商业这个玩意儿历朝历代可都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存在。

  他的思路依然局限在农业上,而偏偏那地方的农业压根就没法发展起来。

  莫要说凭借农业的税赋来支撑两地县衙的运转,就算一文钱不收,那两地的农人过的依然是食不饱腹的日子。

  燕北溪是仔仔细细读过《富国论》许多遍的,他开始接受这本书里的观点,对于傅小官的这一席话心里是明白的。

  只是陛下因为太后之事还未曾临朝,他也不敢将这一政策推行出去。

  当然,对于此书之政策,他也有诸多担心,尤其是全民逐利,会不会导致农人不事庄稼?军士不事武业?学子不思学问等等!

  虽然傅小官在那书中对此也作出了解释,并言明社会之分工只会让各行各业更加专精,因为经济的发展必然带动格物的进步。

  而格物的进步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农人的生产效率会变得更高,将士们的盔甲武器会变得更好,学子们也不一定非得苦读圣贤,他们甚至可以选择格物之学。

  在那富国论的最后,傅小官甚至提出了在稷下学宫开设格物学这门课程,由工部官员主讲,目的是追求事物真理,洞悉原因,造福社会。

  当然,他也说了要扭转学子们对格物学的认知,依然要从经济行为着手,只有当他们看见了其中的巨大优势,才可能有部分学子对格物产生兴趣,否则,他们所想依然是十年寒窗,只为入朝为官云云。

  这是一个浩大的系统工程,以燕北溪之眼界,他深知如果推行下去,就是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但他不知道最终的走向会如何,所以他难以决策。

  燕北溪沉思数息,看向了傅小官。

  “武朝文会回来之后,我想派你去一趟屈邑平陵两地。”

  傅小官一怔,连忙说道:“下官没空!”

  开什么玩笑?

  把我派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窝在家里他不香吗?

  “这不是和你商量……”燕北溪站了起来,锤了锤老腰,“这是命令!”

  他向门口走去,又丢了一句话:“你可以去那两地实地考察一番,我允许你将西山的产业带去那两地。”

  傅小官呆呆看着燕北溪的背影,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我特么的,这分明就是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