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队 第6章

作者:张翼

  核心区的群众只愣了一秒钟,接着,程兵的喊声马上被更嘈杂,更巨大的声浪淹没。

  程兵没时间纠结,三大队其他人依靠血肉之躯给程兵腾出了随时会消散的空隙,他只用了一瞬间,就锁定了犯事人几个非常重要的特征。

  身高,与资料中的王大勇一致。

  虽然换了发型,但脑部轮廓也是王大勇照片中的样子。

  他身着的衣裤已经遍布泥水,几乎要和地面烂在一起,不过程兵还是分辨出来,那应该是工厂或用人单位给外出技术性职工发放的,适合户外作业的工服。

  不知道谁又喊了一句什么,三大队给程兵扩出的范围突然快速缩小,外围群众再次朝里面发起了冲锋。程兵被撞了一个趔趄,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那个身影旁边。

  “倒下”,这两个字从未写进过程兵的词典当中。他咬牙一发狠,竟然以一个非常极限的姿势稳住了身形!

  他回头一看,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几个人已经和群众发生了数轮身体接触,因为他们高举着电棍,所以胃部、两边侧肋等人体较为柔软的部分全部暴露在冲撞之下,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痛苦。

  但他们就像巍峨山峰上的长城,愣是再次给程兵创造出了空间。

  没时间了。

  程兵迅速弯下腰,把王大勇拽起来,扭过头来看,确认无误。程兵重重呼了一口气。

  那根一直悬在他头顶的,倒计时五天的秒针,难得地停滞了几秒。

  他怕再引起骚乱,用只有三大队刑警能听到的声音说:

  “是王大勇,把他押回车上。”

  声音确实传播不远,但三大队兄弟们的表情,和微微点头的动作都被群众看在眼里,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句:“警察确认了!就是王大勇!打死他!”

  一头是近百名围观群众;另一头是东石门派出所加三大队,将将十个人冒头。

  再精妙的建制和打法面对数量的差异都是无用功,兄弟们给程兵挤出的空间被彻底霸占。不知是哪个没有准头的群众飞进来一只鞋,直直打在小徐头上,见警方没什么反应,更多的杂物带着拳头飞了进来。

  程兵的眉头皱得像包子褶。

  他的底线就是不能伤害到任何一名百姓,但守着这条底线,不但带不出王大勇,三大队和东石门派出所的警官都有受伤的风险。

  另一方面,不止三大队在追着王大勇跑,时间也在追着三大队跑。审讯王大勇,只是迈出了破获921案的第一步,至于后面是九十九步还是九百九十九步,没人能说得准。

  想到这儿,程兵心念一动,手中的电棍就不再直立,缓缓指向前方……

  这时,东石门派出所所长突然一声疾呼:

  “武警来了!”

  三大队办公室。

  程兵连着抽了三根烟,手都抖了。

  回想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程兵的手不自觉地又朝烟盒摸过去。

  后面的事情,他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自己和三大队的兄弟们机械地把王大勇从人群中连拖带拽,押上警车。后面他全程没观察王大勇,为之后的审讯寻找先期突破点。坐在后面的马振坤等人为王大勇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这墩任人宰割的沙袋没有任何回应,这下,人民群众终于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恶有恶报。

  程兵迅速整理了921案发生以来的所有细节,扔掉手中的烟头,穿过走廊进入审讯室。

  即便排风扇全功率敬业威严地转动着,审讯室烟味依然是整个市局最重的,甚至超过了三大队的办公室。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一盏大功率白炽灯就烤在审讯椅上方,审讯椅的边角都做了简单的包裹处理,底部也完全固定在地面上。而这头警方的办公桌却边角锋利,而且可以移动——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细节。

  审讯室没有窗户,不过好在今夜也没有月光。

  小徐和廖健站在一旁,打量着审讯椅上这个低着头的嫌犯。而马振坤已经坐在了王大勇对面,他身边空着一把椅子。

  程兵拉开椅子,故意弄出一声巨响,又重重坐下去。

  王大勇艰难地抬起头。

  这个入室盗窃又奸杀了十四岁少女的恶魔,第一次在三大队面前露出真面目。

  此人发量茂密,但两侧鬓角剃得很短,短到泛出青色,顶部的头发尚属短发范畴,但已经可以打弯,毛躁的黑发中透着几丝白;他脑门偏长,应该是日常性习惯皱着眉头,这让他即使不做任何动作抬头纹也沟壑纵横;他的眉骨非常高,已经被打开了,充血肿胀也遮不住他眼眶的深邃;此人小眼睛,双眼皮,吊眼如狐,鼻子里胡乱塞着止血的卫生纸,尖利不齐的牙齿更加重了他凶神恶煞的程度。

  程兵重点关注到,他的耳部也是尖的,在之前的照片中辨别不了这么仔细,这可能是后续抓住王二勇的关键点之一。

  只一下打量,程兵就抓住了王大勇面部所有重点信息。

  他通过脸型和微表情直接对此人做出了判断:

  冷漠、疏离,反社会人格。加上他野生动物似的眼神以及钢板般壮硕的身材,程兵并不准备把他当人看。

  而王大勇眉眼一挑,程兵就皱了眉头。

  他知道,在他打量王大勇的同时,王大勇也在打量自己。

  程兵决定掌握主动权。

  他双眼一瞪,凑得离王大勇近了一些,警徽警服带来的压迫感十足,但程兵的口吻却显得轻描淡写。

  “王大勇,我是市刑侦三大队的。”程兵把这段话的重音放在了“刑侦”上,“知道为什么把你抓这儿来吗?”

  王大勇嘴角一咧,眼神轻佻,竟然露出了一丝邪笑。他斜靠在审讯椅上,整个身体都非常放松,仿佛刚刚挨打的不是他,犯下滔天罪恶的不是他,此刻被铐在审讯椅上的不是他,数月后即将被处以极刑的也不是他。

  而是他面前的程兵。

  “王大勇!”

  马振坤敲了敲桌子,眼神中杀意十足,带着雄浑的怒气说道:“王大勇,那我提醒你一下——9月20号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他的表情带着某种王大勇一定会被攻克的,居高临下的自信,似乎是怕王大勇耳朵被打坏了听不清自己说什么,马振坤又重复了一遍,“9月20号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儿?”

  王大勇微微低下头,看起来是在思考,但他的表情依然维持着混不吝。他不单蔑视这个严肃的审讯室,蔑视三大队,蔑视市局,蔑视大楼上挂着的警徽。

  他蔑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没抬起头,露出了在酒桌上唠家常的淡然表情。

  他完全没觉得自己目前处于弱势的状态中。

  在一旁站着的小徐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是实打实地替他的程队担心着。

  他在警校是尖子生,但警校从来没教过怎么对付这种极其纯粹的反社会修罗。

  廖健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示意他不要外显过多情绪,不要做更多动作,最好大气都不要喘。等程兵发挥就可以了。

  王大勇咂了咂嘴,似刚刚品尝了一口高度美酒。

  “我晓得我为什么来这儿,犯事了嘛。”王大勇浓重的四川口音透出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把“犯事”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正常的罪犯在审讯椅上,不会用这个词汇形容自己的罪行,而且在描述自己的行为时,往往语气很轻,有种躲避的心态。而这一切,王大勇完全没有,他把自己的行为当成某种炫耀,“犯事了嘛,我说,我说。”

  “我们两兄弟是小地方来的,来这里没多久,一开始主要就做空调维修,打一些零工……”

  “你还打算说自己的发家史?我们是不是该给你鼓鼓掌啊?”马振坤厉声喝道:“说重点!”

  马振坤平时脾气火爆人尽皆知,不过这是小徐第一次听到他发出这种声音。

  他相信,任何嫌疑人听到这洪钟般的怒喝,都会在心里颤抖一下。

  王大勇酒似乎还没醒,他耷拉着眼皮问:“啥是重点?”

  马振坤怒了,他动作极快,将原本放在桌面上的矿泉水瓶砸在王大勇脚边,以带来更大的震慑。

  马振坤刚要说什么,程兵微微动了动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王大勇轻轻一笑,不屑地看着马振坤,语气淡然无比,就像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警察也打人哦。”

  程兵开始了新一回合的对峙。

  他先是淡淡地说:“就说9月21号那天的事。”

  “9月21号……”王大勇眼珠转了转,接着看向上方。这个微动作是装不出来的,人在回忆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向上看,而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是反过来的。王大勇真正开始了回忆,“9月21号,我两个没钱了,生活不下去了。”

  “二勇说……”说到二勇名字的时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就是为了让警方记住,“去安福路南街的小区取点东西,我就答应了。随便转了一转,就选中了那一户。”

  入室盗窃,在这个毫无人性的人口中,竟然是轻描淡写的“取点东西”。

  “放屁!”听到取点东西这个说法,马振坤再次暴起。“说!你们踩点多久了!”

  这一句其实是打到王大勇心里的。马振坤开始跟程兵配合,逐步向王大勇释放他们掌握的证据。这句话的意思是,警方有你们提前踩点的证据,但警方知道你们提前踩点并不是靠证据,而是对你们整套犯罪行为的完全熟悉,别把警方当傻子。

  王大勇依然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想撂的迹象,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我没踩,二勇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那天是被他叫去的。”

  这种人完全是滚刀肉,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谎话被揭穿,短短几秒钟已经想出了数个接着应对的方法。

  程兵决定敲打敲打王大勇,给他上上强度。

  “王大勇,我再跟你说一遍,今天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以为自己还出得去吗?”说到这儿,程兵看向了王大勇的手铐,用眼神告诉王大勇,这东西即将跟你一辈子了,直到死,“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交代情况。”

  “我们爬窗从空调机翻进去,”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大勇整个身子拱了一下,好像在复刻翻窗的动作,“搜了一圈东西,要走的时候没想到还有个小女娃在家,我叫二勇走,二勇不肯。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搞闲事,他不肯走我又拉不动他,后面就这样了。”

  在这个时间节点,程兵不允许笔录上出现任何代称。

  他呵斥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就这样了!”

  王大勇嘿嘿一笑,竟然透出一种对弟弟的溺爱,这和刚才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对方身上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坐在审讯椅上的人,几乎都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而像王大勇这样左右摇摆,反复横跳,如此出尔反尔的人,程兵见的也不多。

  王大勇说:“二勇来这里一直没女朋友,也没钱出去玩,他火力壮,就上了嘛。女娃肯定不乐意嘛,就喊,一直喊,二勇就拿那个奖杯砸了她。”

  廖健单手把手中的矿泉水瓶捏瘪了,右手手指的十个骨节都恨得发白。

  王大勇轻哼了一声,审讯室简直像他的王国一般,对于王国内小小的异动,他丝毫不在乎。

  他接着讲下去:“我也拉不住,我没动那个女娃啊,年纪太小了……”

  没等他说完,程兵就用斩钉截铁的口气打断了他。

  “王大勇,我可以告诉你,那女孩身上有你的指纹。”

  这句话说出来之前,从坐进审讯室开始,王大勇就一直不老实,就像一只恶心的驱虫,单手掰手指把骨节按得咔咔作响、双脚不停抬起放下、双腿也一直在抖动……他用各种身体的微动作彰显出自己的无所畏惧。直到听见程兵的这句话,王大勇突然静止了。

  程兵拍了拍身边的马振坤,又抬头给廖健和小徐使眼色,示意大家冷静沉着,这个人并非铜墙铁壁无法攻克。

  不过很快,王大勇又恢复了淡漠,“这个我确实摸了,就摸了一下,我把手套脱了。”

  接着,他竟然面对这一屋子爷们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男人才懂的表情。

  “我也好久没有啦,我也是人……摸一下不算强奸吧?”

  咣当!

  马振坤起身的同时一脚把身下的座椅踹到身后腾出地方,接着迅速锁定了立在审讯室里的一根拖把,绕过程兵,抄起拖把就要上前。

  廖健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马振坤刚站起来,两个人就一同冲向拖把,两个人的手几乎同时碰到了拖把杆,廖健的手按在马振坤的手上,拖把杆被强大的角力震得一阵发抖。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马振坤和廖健的配合非常默契,呈现出的感觉就是马振坤已经忍无可忍,但廖健仍在遵循规定。实际上,这是一场戏,为的就是给王大勇带来更大的压力。

  廖健生生掰开了马振坤按在拖把杆上的手,又把他按回椅子上。这个过程中,王大勇一直没说话,且没看马振坤,他就那么盯着程兵,目光里充斥着看马戏团小丑表演的不屑。

  程兵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把王大勇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接着,他扔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杀手锏。

  “王大勇!”程兵的声音短促而有力,跟监狱里叫犯人姓名的管教一模一样,他相信,王大勇这种多次“进宫”,屡抓屡犯的老油子,这种声音绝对带着强大的威压,“你觉得把事情都推到王二勇身上你就没事了?”

  接下来,程兵每说一句话,就把装着证据的透明文件袋往王大勇眼前招呼。

  每个文件袋都落在审讯椅前的地面上,是方便恰好能让王大勇看见,但又不让王大勇看清里面内容的角度。

  “四川浦江!”

  程兵甩出去年四川浦江716入室盗窃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指纹,和921案的乳突线对比的报告,这一下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不只是帮自己,和在审讯室熬夜的三大队兄弟们甩的,他的愤恨还带上了在ICU里和死神搏斗的老张,以及手足无措,只剩祈祷的,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守护的胡大姐。

  “重庆涪陵!”

  文件袋里装的是几张重庆涪陵312入室盗窃杀人案现场取证的照片,其中一张空调外机的照片放在最上面,跟921案主卧空调外机上的鞋印如出一辙。

  听到重庆涪陵的地名,王大勇又开始抖腿。这时,一点审讯经验也没有的人都能看出来,王大勇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这次毫无节奏,甚至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双腿的抖动跟之前那个运筹帷幄,有恃无恐的他判若两人。

  “湖南耒阳!”

  耒阳位于湖南省南部,五岭山脉北面,地处衡阳盆地南缘向五岭山脉的过渡地段,离本市很远,程兵摔下湖南耒阳县615案的卷宗,就是要告诉王大勇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大勇的身躯也开始跟着双腿一起颤动,这种颤动是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完全来自潜意识,他已经彻底慌了神,双手上下翻腾着,似乎想用手按住自己的双腿,但根本做不到。他之前给自己设置的几道防线被程兵这三甩击碎的无影无踪。他的面部也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你最好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在我们这里审完戴上脚镣出去就毙的人多了,但你也不是没有出路。”程兵的语气变得非常轻描淡写,就像是在家里嘱咐自己的女儿慧慧出门要注意安全一样平常,这种前后的落差像一把利剑直穿王大勇肮脏不堪的心灵。

  “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

  “也是给你唯一的机会。”程兵又加重了语气。

  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

  程兵突然支起上半身,直接扑到王大勇面前。

  “我问你,王二勇人在哪里!”

  王大勇已经抖若筛糠,可以相信,就算是经历过无数次训练的各国特工,在这种压迫下也说不出一句假话。

  “我不晓得,我们担心两个人一起目标大,就分开跑了……”

  这个答案显然得不到程兵的认可,他乘胜追击,再问:

  “9月23号晚上,星期天。”加上具体的礼拜几,也是审讯的教科书之一,这样,嫌犯连回忆9月23日到底是哪天的过程都没有,程兵要做的就是让对方完全无法思考,凭借潜意识说出自己的答案,“你去过向阳巷吗?”

  审讯室内的四个人都在期待王大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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