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队 第34章

作者:张翼

  下一刻,程兵根本没发力,他的眼皮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双目生生瞪得溜圆。那力量来自一个前刑警的嫉恶如仇,来自一个普通人朴素的正义感,来自十一年来每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深夜,来自号子里一方气窗外周而复始的日升月落,来自三大队,来自刘舒和慧慧,来自杨剑涛和胡大姐,来自每个被921案扳动命运走向的众生。

  他看到了一对尖尖的耳朵。

  他看到了!

  程兵的目光如一束精准的激光,直接击穿了对方妄图伪装善意,妄图融入社会,妄图逍遥法外的面具。

  他胖了,他胡子长了,他戴上了文质彬彬的眼镜,他只是工作在贵州同仁,生活在双果树小区的,一位受到中年危机困扰的普通市民。

  但他正是王二勇。

  这张脸让程兵生出了无数不好的回忆,2002年9月26日王大勇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抽搐;浑身插满着管子,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的老张;法院内审判之锤砸在他心里的震颤;慧慧每次看到程兵时都会不自觉露出的,看陌生人的表情;监狱里的粗茶淡饭和管教的厉声呵斥;小徐那句“跟狗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简单”,马振坤离开时的痛哭流涕,廖健在冬日沈阳大街上放肆无助地呐喊,蔡彬那张至今让程兵不愿回忆起的影像学报告单……

  这十一年来折磨着程兵的一切幻化成千斤重担,直接把程兵压倒。

  程兵真的跌坐在地,他慌忙站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生理驱使着他看向手中的空桶,还晃了晃,他相信,如果里面有水,他能一口气喝掉一大半。

  正是这一晃,让程兵有了主意,他单手抚着下巴往上托,增加自己进气出气的通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完全平复呼吸。

  程兵先掏出手机,按下了“110”,三个与他纠缠了大半辈子的数字,简单说明情况后,他挂了电话,眼看着王二勇越走越远,只留下一个背影,程兵迅速跟了上去,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几步路的工夫,程兵开始了他的计划。

  “401的!”程兵高喊一声,王二勇做出了无比正常的,在路上听到陌生声音叫自己名字的反应,他下意识地回头,程兵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怒气冲冲地拦住王二勇,“你家是不是拿我们水桶装菜油了?”

  十年又二载,这两个被命运捆绑的男人终于第一次面对面。左边的程兵打扮如鼠,生活在城市昏暗的沟壑与水道中,不过,他竟爆发出了一股凛然的气场,咄咄逼人地靠向王二勇;右边的王二勇生活如猫,眼神中却毫无戾气,面对程兵的上逼,他竟往后退了两步。

  王二勇一脸迷茫地说道:“不可能啊……”

  迷茫就对了,程兵心想,不过,他嘴上继续不饶人,“就是你们家,废了我的桶子,快赔钱!”

  王二勇更听不懂了:“赔什么钱?”

  程兵根本没给他思考和辩解的机会。

  “妈的,你不赔是吧?”

  程兵上前一步,动作流畅,右手甩起空桶就砸向王二勇。这一下根本不疼,也造不成什么伤害,但声音极大,空桶砸在王二勇身上,落在地上,又弹起来好几次,这连续不断的声音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王二勇连连后退,程兵直接抓住他的衣领,他控制着自己,不采用任何刻在基因里的擒拿动作,而就像街头斗殴一样出拳,嘴里还不干不净。王二勇几乎要转身逃跑,妄图挣脱程兵,但程兵不依不饶。

  “你赔不赔,赔不赔?”

  程兵边骂边打,王二勇愈发慌乱,不过,他还是躲闪为主,连手都没伸。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已经打电话报警。

  程兵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出手越来越重,王二勇出于本能开始反抗。

  程兵抡圆了右拳,一击命中王二勇的脸颊,这一下,把王二勇的眼镜打飞了。

  王二勇吐出一口血水,抹了抹嘴,失去眼镜这最后的屏障,他终于露出了程兵期待的眼神。

  原始而凶狠,冷漠而疏离,反社会人格。

  “你狗日的!”

  王二勇用四川话大喊了一句,用程兵同样的招式,一拳击中程兵的右脸。

  程兵顿时嘴角渗血,整个身子微微一颤,但没有后退一步。

  “你狗日的!”

  程兵大骂一句,再挥一拳,王二勇同样不躲,两个男人像是草原上争夺地盘的雄狮,用最原始,最血腥,最兽性,最没有技巧的方式,进攻着彼此的面颊。

  伴随着骂声,王二勇越打越冲动,拳头不受他控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生性残暴的人。

  最后,程兵一把上前,箍住了王二勇的脖子,而王二勇也用同样的招式对付程兵,两个人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程兵的效果达到了——邻居们纷纷上前拉架。

  “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至于吗?至于吗?不就拿个桶装点别的东西。”

  “你别拦,再给你打了,警察马上来了!”

  跟在职时相比,程兵确实孱弱了一些,斗殴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渐渐只剩招架之力。

  被彻底点燃兽性后,王二勇不可能善罢甘休,见程兵力道逐渐减小,王二勇一把抱起程兵,轻松将他摔进小区的花圃内,紧冲上来,直接跨在程兵身上。

  暴风骤雨般的拳头砸在程兵的脑袋上,他的眼角一下就开了。

  刚刚,那一拳一拳发泄了程兵这些年来对命运,对王二勇的愤恨,现在,命运借着王二勇之手开始反击了。

  程兵慢慢失去了意识,他的双手只在头部护了几秒钟,便无力地软在两侧,呈现了一种悲哀的投降姿态。

  命运就这么把他砸进了泥土中。

  就在这时,警笛响了。

  派出所内。

  “警察同志……要不,要不算了,这事我不追究了,我还有重要工作呢。”

  调解室内,在不停接打电话的间隙,王二勇不时向警官抱怨道,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手头有几千万的大单子要忙。

  那件不堪回首,每天都在折磨着程兵的事,王二勇似乎完全忘记了。但程兵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王二勇的双腿微不可查地夹紧了,就像急着上厕所。程兵相信,王二勇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煎熬。

  可程兵不动声色。

  “可以不追究,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完。”

  “嘶……”王二勇吃痛一声,一个年轻的小警察用采血器分别扎破了程兵和王二勇的手指,采血之后,固定采血板作为证据入库。

  “警察同志,我是老实人,平时从不跟人吵架,更别说动手了。是他不讲理,先动手打的我……不过我大人有大量,这次真的不追究了。”接下来几分钟,程兵仿佛变成了看客,走错进了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包间,无声地观望着包厢内的吵嚷,所有对话都来自于王二勇和小警察。

  接过小警察递来的谅解书,王二勇举起笔,狡黠地看了看程兵:“下回注意点,脾气这么大呢。”

  程兵犹如提线木偶,还是不说话,静静地跟随着小警察的指示,一会儿按按那个,一会儿签签这个,他一直没和王二勇对视过,像是打算就这么放王二勇离开。

  “那么……警官,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王二勇语速极快,但吐字非常清晰,确认这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事。

  小警官点点头,王二勇推开椅子站起来,直奔调解室大门而去。

  程兵还是没动,他面色如水,仿佛置身空无一人的赌场中,正进行着一场事关一生的豪赌,十一年来的酸甜苦辣成了筹码,被他一股脑推上赌桌。

  他梭哈了。

  而赌桌对面,只有一个对手。他不是王二勇,整个身子都隐藏在灯光产生的阴影下,程兵跟他打过交道,但从未看清过他的面庞,不过,每时每刻,程兵都能感受到他喷出的鼻息,那气流就在程兵身边萦绕,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味道。

  他——是命运。

  是的,程兵在赌,他在赌杨剑涛口中的“高精尖科技”,他不信和王二勇一起进了派出所之后还会把他放走,他不信这场漫长修行会无疾而终。

  可是,王二勇已经拉开调解室的大门。

  他走了出去。

  临了,他回头,透过调解室大门中央的气窗,深深地望了程兵一眼。

  程兵终于对上他的目光,气窗是双层玻璃,程兵看到自己面庞的反光几乎和王二勇的脸重叠,而王二勇眼中亦是如此。

  两个纠缠十一年的灵魂从未如此相邻。

  王二勇刚收回目光,程兵终于动了。

  程兵突然怒目圆瞪,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

  “王二勇!”

  王二勇的头本能地朝程兵侧过来,侧到一半的时候,他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脖子上,这让他青筋暴起。

  程兵起身,站在气窗这一侧,目光彻底和王二勇平视。

  玻璃上映着程兵的脸,此刻看起来却不那么像程兵,反而变成了众生之像。一天都没顾得上喝口水,他的嘴唇像脾气火爆的马振坤一样起了皮;光线发生微微折射,被映在玻璃边缘的脑门看起来跟廖健一样大;因被击打而肿胀的眼角耷拉下来,像极了蔡彬;而多年的劳苦奔波,让他本就瘦削的下颌变得与小徐一样棱角分明。

  他就这么盯着王二勇,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平淡。

  而王二勇的目光迅速黯淡,瞳孔不聚焦,显得疲惫异常,像是被什么东西夺了舍。他几乎无意识地喃喃道:

  “我,不是我。”

  下一刻,原本属于王二勇的灵魂回到他身上,审讯室的大门关上了,王二勇转身离开。

  滴,答。

  屋里突然传来如空调冷凝水坠地的提示音,程兵站起身,寻找声音来源。

  滴答,滴答。

  小警官的目光突然锁定了电脑,他马上站起来,扬着脖子,看向门外,王二勇还未走远。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伴随着提示音,小警察面前的屏幕突然冒出红光,接着,这红光笼罩整个调解室,随着提示音有节奏地打在程兵脸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愈发急促尖锐,仿佛要提醒所有人即将有大事发生,程兵终于意识到,那是电脑传来的警报!调解室的门被一把推开,所长带头,大半个派出所的值班民警鱼贯而入,围拢在电脑前。

  所长只扫了一眼,就亲自掏出了腰间的手铐,追出门去,来到王二勇身后,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把他关起来!”

  两名警官马上把王二勇按在墙上!

  “联系省厅,联系省厅。”

  “2002年9月21日,台平市……是广东的案子!”

  “马上联系他们的刑侦支队确认信息!”

  眼前混乱,耳边嘈杂,程兵跌坐在椅子上,忽略了禁烟标志,近乎无意识地点起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尘归尘,土归土。

  ……

  “把这个签了,你就可以走了。”

  程兵跟着小警察坐在办公室里,小警察打印出一份保证书,在程兵面前晃了两下,程兵才回过神来。

  他一直在想,刚刚王二勇被带走的时候,留给自己的那个眼神。

  佩服?憎恶?恐惧?

  好像都没有。

  回忆了半天,程兵终于读出来了,那眼神中只有一种情愫——

  怜悯。

  程兵明白王二勇为什么这么看自己,但细细讲来又说不出口,如果真要说,可能得把十一年来的每分每秒都掰开揉碎。

  程兵拿起笔,没签字,而是问道:“王二勇交代了没有?”

  小警察细致且自豪地讲解起来:“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是通过DNA技术,已经确定了他就是2002年921案的嫌疑人王二勇。上午电脑那声警报就是DNA匹配的讯息,现在已经全国联网了。不管他认不认,都会被公诉,比对结果我们已经递交给检察院了。”

  程兵手上的笔掉落桌面,他懵懵地问:“他一句话不说也能定罪?”

  “只要犯罪事实确凿,DNA比对清楚,法院现在零口供也能定罪。”

  程兵苦笑了一下,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切,都因对王大勇口供的需求而起。

  而现在,我们不再对口供百分百需要了。

  程兵捡起笔,轻轻写上自己的名字,缓缓起身而去。

  他曾无数次想过,抓到王二勇之后,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大喝一顿是肯定的,很可能还要叫上三大队的兄弟们大宴三天,偏激的时候,他甚至还想过,自己有可能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兴奋狂奔。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是度过了普通的一天。

  有的皮筋拽得时间太长,便回不去原来的伸缩度,有的面具待久了,用刀剥都卸不下来。

  小警察送程兵到门口,阳光照到警帽上的警徽,闪出十一年如一日的光芒。

  小警察一敬礼,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再见。”

  程兵突然郑重其事,声如洪钟地说:

  “台平市公安局刑侦三大队,程兵、蔡彬、廖健、徐一舟、马振坤、张青良报告,‘9·21’大案嫌疑人归案,三大队,任务完成。”

  言罢,程兵回了个礼,姿势非常标准,他腰杆挺直,气场甚至比小警察还强。

  他转身离开,只留下原地不知所云的小警察。

  还接着送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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