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队 第23章

作者:张翼

  即便是跟三大队的兄弟们在一起,也是如此。

  “老蔡,要不你增驾个驾票吧。”廖健一点没闲着,没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这回他站到蔡彬身边,“咱们五个人,真抓到王二勇那天,五座车坐不下了……哦,我忘了,到时候咱们就是四个人了。”

  蔡彬直直看向程兵,希望他出面制止,可程兵悲戚的目光让他心头一紧。程队都这样了……蔡彬双目紧闭,站在房间的角落,无所适从。

  最后,廖健来到马振坤身边,他没看马振坤,完全是路过,两个人的肩膀碰撞了一下,马振坤一个趔趄。

  廖健轻声说道:“半途而废,我瞧不起你。”

  “你爱瞧得起瞧不起!”马振坤突然咆哮起来,“当年三大队我在一线出生入死,你坐办公室写文件拍马屁的时候,我还瞧不起你呢。”

  廖健身形一晃,从马振坤身边离开,程兵一看就知道这事还没完,他分明从廖健的表情中读出了三个字:“好好好。”

  谁也没料到,廖健突然转身,抡圆了拳头直击马振坤的脸颊,这一下马振坤完全没有准备,他吃痛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失去平衡,撞倒了众人刚刚收拾好的铺位。

  以往在三大队,大家想要“切磋切磋”,基本不使全力,真练技战术,也是拿非惯用手出招。而廖健这一拳是右手出的,一点情面都没留。

  马振坤朝身后的墙上一蹬,直冲廖健而去,一下就把他扑倒,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身上都蹭了不少烟灰。他们把工作中练习过的技巧用到了极致,一个用脖颈擒拿,另一个就用反关节擒拿,一个想靠着墙借力站起,另一个就用单脚侧蹬扫倒对方,帝王乌贼对抹香鲸,两个人遍体鳞伤,谁都没占到便宜。

  蔡彬和小徐想把他们拉开,却根本找不到切入点,直到程兵喊了一句“你俩行了!”,两个人才自动分开,都盘腿坐在地上,都揩拭嘴角渗出的鲜血,两头败落的公牛喘着粗气盯着对方,落寞而苍老。

  斗败他们的不是彼此,而是命运。

  马振坤吐出一口血痰,叼起一根烟,烟嘴碰到了伤口,他疼得嘶嘶两声,翻遍裤兜没找到火儿,他朝着小徐做出了一个按动打火机的手势,一个打火机带着劲风飞过来,准确地砸在马振坤脚边。

  马振坤抬头一看,是廖健扔的。

  他突然低头呜咽了一声,等再抬起头,马振坤脸上没泪,嘴角竟然挂着惨笑。

  “坐牢的时候,家里都靠我老婆……”

  程兵突然重重咳嗽起来,仿佛一个肺痨患者,那声音似乎永无终结,他咳得涕泗横流,这样其他人才不会发现,他刚刚流了泪。

  马振坤自顾自继续说道:“她晚上大排档赚钱,白天还要照顾卧床的我妈和孩子,后来都靠她给我妈送了终。”

  小徐终于不再看壁虎了,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似乎那里有人生该去往何处的答案。无疑,他想自己的爸妈了。

  “我坐牢五年,她能老了二十岁,我一直觉得欠她的……下午她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她实在扛不住了……”

  听到这儿,蔡彬也扛不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记忆的触角在大脑中死命搜刮,最后的印象竟然是判决当天的庭审现场,他记得自己往后瞥了一眼,妻子没跟其他人的家眷站在一起,而是孤立无援地接受记者的长枪短炮。蔡彬回忆起两个人刚刚确定关系的时候,那样明媚的女孩,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程队,兄弟们,我再不回去,我的家就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不能再没了她……”

  马振坤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好像一个学龄前儿童,仿佛他再不做点什么,最心爱的那个玩具就会被其他人抢走一样。

  廖健狠狠凿了一下墙,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他想上前一步抱住马振坤,两个人中间却似隔着千难万险,最后,他双臂环抱,内里只有出租屋内混着烟味的浊气。

  我真该死啊。

  廖健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马,你回去吧,我们理解你。放心,剩下事的交给我们。”

  心碎的程兵给同样支离破碎的三大队念出悼词。

  马振坤哭喊得更大声了。

  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理解。

  长沙站。

  天气灰蒙蒙的,站前广场尤甚。现有车站规模已经无法匹配日益提速的列车和人们迫切的出行需求,先期改造已经开始动工,蓝色的施工挡板把人流分隔如主干道般拥堵,每个来去匆匆的行人都似生出了尾气。

  时分针夹出一个完美的角度,整点了,深沉的钟声仿佛从远古敲出,绵长而悠远,蛊惑着旅人的心脏不得不与其发出共振。

  钟声渐息,人群嘈杂的声音再次钻出来。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抱住冲出出站口的恋人,有人被迫撒开至亲之人浸满泪意的手;有人举着电话,开怀商量着旅途终点应该匹配何等规格的接风宴,有人在手机短信框里键入“千万注意安全”,泪珠掉下,打湿了本就不清晰的屏幕;有紧贴的四片嘴唇,依偎在一起说着“我们再也不分开”;有大咧咧拍向后背的手,伴着“别整那事,又不是死之前见不到面了”,生死的玩笑并不能冲淡离别的悲伤,这手终于抹向湿润的眼角。

  有人要上行,有人要下行;有人要去德阳,有人要回老家。

  有人在奔赴,有人在告别。

  “长沙”,两个集毛主席字体的汉字遒劲地立在那大钟两侧,审视着自1977年建站以来每一次相聚,每一次分离。

  马振坤走在最后,前面是程兵、小徐和蔡彬的背影,四个人行李寥寥,大多是这大半年总结的关于王二勇的资料。

  他抬头看了看,长沙站的标志,屹立于最高处的火炬隐匿在模糊的天空中,若隐若现,似乎熄灭了,且永远不会再燃起。

  站外电子大屏不停滚动播放着车次信息,车次每一跳动,都有旅人进入无法调头的列车。

  前往德阳的车次由灰变绿,开始检票。

  终于,轮到三大队了。

  “进站吧。”程兵回头朝马振坤招了招手。

  马振坤四下看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不得,最终他的双眼也被灰蒙的天气覆盖,他低下头,跟着其他人钻进安检口。

  作为特等站,长沙站365天不休息,人流没少过,但排队前往德阳的旅客却不算多,始发站,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正好留给三大队做最后的道别。

  “马哥。”小徐先转过身,放下行李,和马振坤拥抱,他的手分别从肩头和腋下,上下环住马振坤,似要把对方锢住不放他离开。“你骂我最多,我知道你是让我快点进步……”说到这儿,小徐的语调突然变得狡黠,“你不用内疚,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马振坤笑骂道:“我他妈内疚个屁!”

  小徐也哈哈大笑,毫无征兆,嘴角猝然向下一咧,下巴就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他连忙拎起行李,转身朝检票口走去。

  “回去一起喝酒,给我炒蛏子吃。”和马振坤拥抱后,蔡彬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用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尽量冲淡这离愁别绪。他转身离开,把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刀在红色车票上留下两个永远不会碰触的小圆孔。

  蔡彬心中忽然生出一段诗意的话。

  最近这半年,三大队见面太多了,才让现在的他觉得,三大队见面太少了。

  轮到程兵,他像个老大哥一样,单手搂住马振坤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用力紧了紧胳膊。

  “程队,你别怪我。”这不期而至的离别,马振坤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程兵。

  “老马,你也别怪我。”

  程兵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似乎再看一眼,他就要把马振坤装进行李中绑架到德阳去。小团体相聚再分别,最难受的永远是那个攒队伍的人。

  马振坤回头,视线越过排队安检的旅人,不知道第几次落到进站口,还是没等到他要的人。

  那句道歉不会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吧?

  堂堂七尺男儿,马振坤第一次如此矫情和悲哀。

  他刚要离开,前往回到西南大地的检票口,只觉得手下一沉,行李包拉链被轻车熟路地拉开。

  他妈的,这时候还有小偷上眼药,真是不分场合。

  马振坤想着,正要把全部的愁绪都宣泄在这个不速之客头上,却看见两条明晃殷红的中华烟整整齐齐落入口袋。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廖健气喘吁吁站在一旁,似乎刚刚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廖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些年一直蹭你的,今天还你两条。”

  马振坤鼻子一酸,廖健两只因当保安磨出大泡的手就箍在他头上,八指按在马振坤的后脑,两根拇指贴上马振坤的下眼睑,擦去上面的泪痕。这不符年龄的亲昵动作,平日里绝对会让马振坤心里觉得别扭,今天他却特别受用。

  “老廖……”马振坤只喊了名字,话却再也说不下去。

  “老马。”廖健松开手,又死死抱住对方,“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永远把你当兄弟。”

  “要发车了,去德阳的,没检票快点的了啊!”

  车站工作人员发出催促,廖健掏出三个打火机,分别揣在马振坤的衣裤兜里。

  “以后自己看着点,别一想抽烟就找不到火。”

  廖健拎起行李,飞速向前,程兵、蔡彬和小徐就在站台长廊等他。

  四个人站在一起,回头朝马振坤挥手告别。突然,程兵似乎喊了句什么,四个人笔直挺立,朝马振坤敬了标准的礼。

  “咣。”

  行李包掉在地上,两条中华散出来。

  马振坤没收拾,就愣在原地,直勾勾盯着其他人离开的方向。第一次入队,接受老张的培训后跟了程兵;廖健和蔡彬随后入队,五个人一起办了不少大案;小徐这个警校高材生被特招进来,三大队人员齐整;921案发,老张意外身亡,王大勇露头,被抓,死在审讯室里;五个人一起被前同事押上警车,号子里没有自由、粗茶淡饭的日夜,审判锤落下,五年时光一晃而过,三大队再次聚集在自己的夜宵摊,明明刚吃上饭,酒还没喝够呢,怎么又要走了?

  半辈子的时光走马灯般在马振坤眼前飞速而过。

  马振坤突然用力捶了两下胸口,接着手背青筋暴起,单手抓在左胸,衣服都被掐出了褶皱。他只觉得血液倒流,沸腾的热血没从心脏泵出,输送到全身各器官,反而逆向而行,全都返还心脏,憋得他难受万分,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那走马灯也开始倒转,2009、2007、2002……直至回到马振坤刚刚来到三大队报到那天。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念完宣誓词,马振坤回到办公室,和程兵对坐。

  程兵笑着说:“那些东西是要遵守。但是在我看来,能和兄弟们一起抓坏人,就算是个好警察。”

  马振坤突然动了。

  他低头把中华揣进包里,连拉链都没拉就一跃而起。

  这烟得还给老廖。马振坤颤抖着在心里喃喃自语,没有他蹭,再好的烟抽着有什么意思?

  他先是大步飞奔,跨越过几个在车站打地铺的旅人,前面却再无通路,下一趟列车等待检票的人员已经把检票口完全堵死。他四下一打量,先把行李包一甩,稳稳落在隔壁检票口排队处的空隙,没砸到任何无关人员,接着双脚一蹬,他竟然手上没靠支点,以跨栏运动员的姿势直接飞到了隔壁。

  他朝着检票口飞奔而去,这边的列车还有许久才开始检票,检票口半人多高的铁门紧锁着,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一旁整理着什么文件。

  听到急促逼近的脚步声,工作人员一抬头,轻车熟路拦在铁门旁边:“同志!你去哪儿的?这边还有两个小时才检票呢!”

  马振坤也不回话,他把行李包放在铁门上,单手一撑就越过去,撞开工作人员的手臂直冲站台长廊。

  一张红色的车票不经意间飘落在地,上面印着马振坤的名字,目的地是西南大地。马振坤注意到了,但他捡都没捡。

  来到月台,马振坤一下懵了。

  预想中人挤人,摩肩接踵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月台之上空无一人,连送站告别涕泗横流的时间都过了,送站人员纷纷通过楼梯回到车站内,该上车的旅客早都坐定了,也没有维持秩序的车站工作人员,月台电子显示屏都不再提示车次信息。月台两侧的铁轨上都停放着绿色的车厢,根本看不到尽头。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马振坤一人,没有任何有效信息能提供给他。

  他们已经走了吗?

  马振坤呆立原地,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完全泻出。

  “开往四川德阳的K578列车即将发车,请还没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车站广播声振聋发聩,震得马振坤再次奔跑起来。

  还没发车!

  长长的鸣笛声响起,马振坤目光疾速逡巡,突然在一扇窗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行李包,拎着它的人似乎就是廖健,正在背对着马振坤,把行李箱高举,放在行李架上。

  “老廖!哎,老廖!”马振坤冲过去,车窗玻璃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座位上的旅客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那神似廖健的背影却依然没回头。

  月台两侧的列车开始相向而动,马振坤眼前一花,已经看不清车厢外壳中部贴着的水牌。来不及了,守在门边的列车员已经收起车厢板,下一秒就要关上车门。

  马振坤一个箭步蹿上去。

  车门关上,车厢连接处挤着许多还没找到座位的旅客,马振坤的力量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他靠在门边铁皮上,任由身子滑落,箕踞以坐,欣慰地点了一支烟。

  又是列车,又是重新开始,马振坤一想到马上就能跟大家一起喝啤酒啃鸡腿,看着程队再次掏出一张德阳市的磁力地图,就连蔡彬睡觉的呼噜声都变得没那么难听了。

  烟气触怒了旅客,“让一让,对不起,别挤别挤”的人群中响起骂声。

  马振坤终于引起列车员的注意,对方示意他站起来掐灭烟,马振坤听话地照做。

  对方问道:“请问您的座位号是?”

  “我要补票,”说着,马振坤就要掏出钱包,“补到终点站。”

  列车员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联补票的票根:“去佛山是吧。”

  “啊?”马振坤浑身一震,只觉得天地旋转,他捂着脑袋,列车员看他站不住,赶紧扶住他。

  “这是去广东佛山的,你是不是上错车了?”

  正如2002年9月26日凌晨三点左右的程兵一样,马振坤的耳朵里也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对他说话,但他听不真切。

  随着一方车窗外的景物越划越快,马振坤不再对和三大队其他人汇合抱有任何希望,钻牛角尖似的,他抠了抠耳朵,想听清那个内耳之声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似乎是列车员的声音,但说的话跟补票和车次都没关系,马振坤停了一会儿,终于听清了。

  命运是没有嘴的,但此刻,列车员的声带成了它的化身,它一字一顿地告诉马振坤:“接受安排,和三大队告别,彻底的。”

  行尸走肉般补了到下一站下车的票,马振坤双目怔忡来到自己的座位上。

  旁边坐着一个差不多上高中的学生,正在对着书本默背着杜甫的古诗词。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听着听着,马振坤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行李包里,双肩耸动,再次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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