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553章

作者:西子

她只是说不出的难受。

说不出的荒凉。

他最显赫那一年,广东官场对他毕恭毕敬,军区也任他呼来喝去,他如今这副阶下囚的模样,像是一颗苦药丸,融化在她唇齿,难以下咽。

一时间无话可说,她又沉默坐一会儿,“我走了。你保重。往后,我也不来了。”

她起身朝着那扇蓝色的大门,头发间夹杂的桃花,连她都不清楚何时落下,一并洒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

“何笙。”

曹荆易忽然嘶哑叫住她,他有些绝望说,“我不是魔鬼。”

她脚步一滞,忍了那么久,眼眶还是仓促淌下泪。

他不是魔鬼。

世人说他是魔鬼,罪有应得,可他从没伤害过她,他的杀机,他的残暴,他的阴险,都把她排除在外,甚至当利剑刺向她,他还会奋不顾身去挡。

他仿若一潭死水,沉寂微澜,底下蓄着惊涛骇浪,蓄着庞大漩涡,他猖狂大笑着,立在岸边,毫无恻隐之心,绞死一个又一个敌人,和无辜的人。却在她不小心失足跌入的一刻,甘愿绞死他自己,停止那漩涡。

何笙捂着唇一言不发。

曹荆易在她身后,望着困住他的手铐,“抱歉,我险些毁掉你的安稳生活。你恨我吧。”

她抬手抹掉眼泪,房梁那盏破旧而刺目的白灯,将她眼睛里的红,雾,变得无比清晰,只是他看不到,看不到她到底还是哭了。

“你救过我的命,也险些害了我丈夫,害了容深,恩恩怨怨全部抵消。我不会恨你,更不会记住你,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我们彼此也没有认识过。”

他呆滞而麻木低着头,一滴,两滴,三滴。

眼泪像是一场雨。

划过他清瘦面颊,淌落他蓄满胡茬的下巴,没入囚服,溶蚀在他遍地荒芜的心口。

他艰难扯了扯唇角,想要最后笑一下,却发现根本没力气,他放弃了,就那么苍凉而哀戚,“也好,我这样黑暗的人,你不记得最好。”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铁门,身后重新上了锁,那令人骨头发麻的铁器响,断断续续,逐渐停止,她走出长长冷清的走廊,胸腔压住的巨石没有碎裂融化,反而更重,更沉。

他之所以走到今天,不过是想要成为风月中的人罢了。

何笙这段风月,他始终在局外。

他哪怕一分钟,哪怕一刻,都没有在局中。

何笙想,她再也不会来。

岁月会让他们遗忘彼此。

铁窗是曹荆易最后的归宿,亦是他无边无际的坟墓。

三日后的一场招标会,盛文以两亿八千万拔得头筹,在稳居房产新贵后的第二年,跃升特区的资本龙头。当然应酬凌晨才归,身上酒气熏天,脚下也轻飘飘的,何笙看了一眼他的样子,气得咬牙,干脆将他关在外面,死活不让保姆开门,他无奈靠着墙,“乔太太,你也真狠得下心。”

何笙不搭理,和他隔着一扇门,垮了小脸儿。

乔苍随手摘下树上盛开的海棠,长长的一枝,放在鼻下嗅了嗅,“我给乔太太带了礼物,你也不看看吗?耽搁久了,东西坏掉可不要怪我。”

何笙心思有些活泛,她抻长脖子,透过猫眼向外张望,只有他的脑袋,胸口以下都瞧不见,也不知他拿着什么,“老铺的那家糕点吗?”

乔苍嗤笑,“刚吃过晚餐,又馋了。”

她横眉冷目对着门闹,“你可不要骗我,礼物不好,我还把你推出去呢。”

她小心翼翼打开一道缝隙,还没有看清他拿得什么,乔苍一脚抵住,闪身挤了进去。

下一秒杏花插在她发间,她被揽入怀中,那酒气浓郁的唇在她脖颈处吻着,笑得无赖又痞气,“鲜花配美人,这礼物,乔太太喜欢吗。”

何笙拔下一看,不过是庭院里的杏花,她都懒得碰,气得甩在他脸上,又忍不住笑,“就糊弄我的本事大。今晚休想上床!”

她气鼓鼓回了屋,等到凌晨,困意席卷,沉沉睡了过去,天亮时下意识触摸身旁,空空荡荡,没有余温,他果然昨晚没进来。

何笙的气顿时更大了,他竟也不央求,往日那死皮赖脸无耻的德行,跑哪儿去了。

她顾不上换衣裳,满面怒容冲到书房,还没踢门,里面忽然传出秘书低沉的声音,“乔总。曹荆易在狱中自杀了。”

乔苍握笔的手一顿,脱落的同时,他抬起头,皱眉盯着秘书,“什么。”

秘书重复了一遍,“前晚凌晨,狱警刚刚查房离开,他用手铐割喉。狱警闻到血腥味时,冲进去已经晚了,都没有送医。”

乔苍陷入沉默,灯罩下橘色的光束,被外面强烈的阳光稀释,再经掠过的风一吹,忽明忽暗闪烁着,他的脸孔也陷入其中,幻影斑驳。

他静坐良久,像是跳出这件事之外,冷静得诡异。

秘书等了几分钟,以为他还有吩咐,试探喊了声乔总?

乔苍将左手佩戴的碧玉扳指摘下,扣在桌角,“然后。”

秘书略微躬身,“明早火化,曹家在京城和珠海势力最庞大,场面上的仇人也最多,如今树倒猢狲散,恐怕不能葬在珠海,骨灰要送到特区来,也不许曹家的仆人认领。听说是市局找个陵园葬了,这还是看在曹柏温一手提携上来的高官面子上。”

他淡淡嗯,“你下去吧。”

今年的广东,春日格外多雨,此时外面又淅淅沥沥飘着,太阳还在呢,云层却渐渐厚重起来。

细雨落在湖泊,落在地面,落在摇摇晃晃的藤椅上。从窗子的角度斜斜看过去,露台上那一株嫩绿的芭蕉,被浇得苍翠夺目,何笙失神看了许久,呼吸也轻得比雨丝还要细。

保姆端着牛奶进屋,见她还未洗漱,一动不动愣着,有些不知所措问,“夫人,您不舒服吗。”

她指尖一下下撕扯窗纱,“世态炎凉,人心叵测,高高在上的人一旦跌落,比寻常百姓还要惨,换做我,我也受不得。”

保姆听不懂她的话,将牛奶递到她手旁,“先生的能耐这么大,他可跌不下来,有他护着您,不知多少人羡慕。”

她没有碰那杯牛奶,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闷闷地说,“我累了。”

长安陵园建在西山坡,容纳了一千多只墓碑,山不算高,只是空旷,又陡峭,这个时节总是风沙漫天,何笙等了一个周末,适逢乔苍去东莞应酬,当天赶不回来,她收拾了几样东西,撒谎说去祭拜姐妹儿,让司机送她到了长安陵。

山脚到达陵园,一共九十九级台阶,据说这个长度刚好通往奈何桥,死去的人不会迷路,更不会没有投胎便误入黄泉。四方的青石板,厚厚的绿苔藓,黄紫色的野花常年盛开,像雏菊,又像鸢花。

何笙从一排排墓碑中,找到曹荆易的那一块。

很不起眼的角落。

灰蓝色的石碑,白色的楷书,没有落款,很是凄凉。

她面无表情走近,犹如一个陌生的过客,在看一段故事,猜测一场落幕的戏到底演了什么。

演了什么呢。

生死离别,尔虞我诈,阴谋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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