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473章

作者:西子

他转身要走,没几步,身后乔苍忽然叫住,“等一下。”

小厮扭头看他,他走向楼老板,不知说了句什么,对方露出一丝遗憾神色,但终归没有多言,两人握手道别,乔苍再度折返,一个随从未带,经过小厮面前时,沉声说,“回去。”

抵达万府已是入夜,秋风送凉,八月底的时节,圆月如盘,桂花开得正好。

正门屋檐下吊上两盏白灯笼,书写着偌大的丧。

恕报不周四字高悬,贴在朱门之上,两侧挽联随风而绽,来往贵客一眼便能看清。

门口的红绒毯,两樽拴了红花的石狮子,尽数撕去,原本热闹非凡的高宅大院,俨然落得人走茶凉,悲情戚戚。

乔苍将帽子摘下,递给小厮,“小姐在哪里。”

“刚在灵堂祭拜,大闹一场,哭得晕死过去,此时送回阁楼。”

她也会闹。

乔苍觉得有趣,欢场里许许多多的女子,都会争风吃醋,会撒娇耍泼,唯独她,比絮絮还要软,不谙世事,纯粹如水,逼得狗急跳墙,逼得兔子咬人,想来他是恶到极致了。

驻守的保镖推开两扇门中的一扇,躬身迎乔苍进入,他跨过门槛儿,行走在鹅卵石上,两侧花开无数,树影浓密,空气内幽香浮动,像极了世外桃源。

可这桃源,哭声阵阵,从远处的楼宇传出,有几分阴森。

脚下穿梭的走廊,沿着盛开的桂花,沿着沟渠湖泊的一头,连着后园的暖池,波光粼粼,一直通向尽处阁楼,那里少女怀春,满堂艳色,乔苍依稀记得,万宝珠的风筝挂上了树梢,她急得小脸绯红训斥佣人的场景,就在那棵遮掩了门扉的海棠树下。

海棠这一季凋零,下一季也未必开了。

他步下回廊,还没有靠近那扇门,忽而听到二楼传来佣人的惊叫和哭喊,“小姐!您不要闹,乔公子正在处理后事,他忙得焦头烂额,您再添乱只会让他觉得您不懂事!你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

他脚步一住,仰面凝视,纠缠的两道人影投洒在窗上,万宝珠挥舞手臂,撕扯断了窗帘。

他抬手,示意小厮不要跟上,径直进入阁楼,直奔闺房。

那屋子点着灯,光束算不得亮,也不暗淡,他故意侧着身子,让黑影隐去,不被发现。

佣人哀求无济于事,仓促跪下,抱着万宝珠的腿,“小姐!老爷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撒手人寰,您是他这世上唯一骨血,两个干儿不成器,见家败了,捡了之前的细软各奔东西,如今乔公子对您这点情分,您不能糟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难道万府从此萧条了,您忍心吗?”

万宝珠原本激烈的哭闹,门上铃铛这时无缘无故响了,窗子外分明没有风,是走廊上有人动了。

她狰狞挥舞的手,她脸上的颓然哀戚,都因那若隐若现的一抹身影而倏然停滞。

乔苍见她察觉,也不再藏匿,他沉默走出,映入她眼帘。

她透过昏黄的屋子,喘息着凝视他眉眼,他这一身白衣,可真是好看,好看得怎么形容,都还差一点。

她知道这是和平年代,她也知道,美好的蓝天同样会有阴雨,有雷电,就像光明的世道布满黑暗。

而她生活的世界,她所经历的每一天,她认识的人,都是黑暗的。

或者说,她是黑暗之中唯一那点光,她看着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为了权势厮杀,拼搏,算计,深陷,看着他们失去理智,草菅人命,视钱与权之外的一切为浮萍。

她越来越茫然,越恐惧,这样的岁月,到底何时终止,会不会有一天,死去的尸首上面那张脸,就变成了她最不想失去的人。

果然这一日到来了。

她父亲亡了,两个姨娘在房中自杀,各自留下一封遗书,要追随父亲,陪他赴黄泉,姨娘贪财,为富贵肯虚度光阴委身做妾,谈起殉葬简直是荒唐,分明有人拿刀逼着,不许她们偷生,要让万府永远没有野火吹又生的一刻。

她忽然觉得很冷。

全身都在发冷。

她此时只是怀疑,不敢逼自己相信,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心心念念爱着的,想要托付终生的男人,她更不敢面对,若不是她禁不住诱惑,跳下他风月的漩涡,这一刻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

她拼尽全力踢开脚下的佣人,扑过去,踉跄扑过去,乔苍没有躲闪,任由她拽住自己衣领,赤红着眼眸,近乎崩溃的歇斯底里,“为什么,我爸爸为什么会死在那条路上?你不是告诉我,他可以平安回来吗?如果早一点出兵,派人去救他,他也许有一线生机。”

乔苍平静注视,四目相视间,万宝珠心莫名其妙的沉了。

情爱迷了心智,她对这个男人发了疯的着魔。

而她的眼睛也开始瞎,开始模糊,开始自动幻化他美好的模样。

这一刻,冷漠阴沉,毫无温度的他,才是真的他。

她捏住乔苍衣领的手指,倏而松开。

无力的,仓皇的,畏惧的松开。

乔苍垂下眼眸,扫过浅浅的褶皱,“他确有一线生机。”

她崩溃颤抖,想听又不敢听,她哽咽问,“那为什么不去救。”

“谁救。”

她朝后倒退,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你不能吗。”

乔苍忽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他终于不在定格门口,而是无声迈步,走近她,也将她朝着屋子深处里逼。

她没了退路,身后抵着窗,抵着她刚刚烧纸钱,残留的未熄灭的火种和白蜡。

迢迢水光里,他薄唇轻启,“这世上也许有无缘无故的意外,但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杀戮。要么天注定,要么人注定。他既然就该这一次死,你追根问底,没有意义。”

乔苍距离她不到半米,抬起手,阖住她落满泪水的眼睛,湿淋淋的睫毛,在他掌心绝望颤栗着,他无动于衷,胸口半点涟漪都没有,只有无端风波。

“哭累了,早点歇息。”

三五秒钟后,他要揭开手掌,她仓促问出口,“我会怎样。”

乔苍挑眉,笑说我还没有想好,不过不急,这栋阁楼你住了这么多年,就住着吧。

他留下这一句,转身离去,不留恋,不迟疑,不怜悯。

白衣如玉,风姿绰约,仿佛飘着来,又飘着走,在这满室的绝望与复燃的光束里,像一场半真半假,包裹着糖衣的梦。

他踏出房门,踏出走廊,踏下木梯,佣人忽而惊慌大叫,“小姐当心!”

砰!啪!噼里啪啦的动静接二连三响起,夹杂着佣人的无助呼救,万宝珠的拒绝逃出,一群保镖不明所以,纷纷冲上楼梯,可抵达那扇门前,仅仅是眨眼的几秒钟,里面倾倒出浓烟,火光映红了墙壁,映红了玻璃,映红了每一处,为首的保镖只拉出靠近门口的保姆,便止步不前。

并非无能为力,而是乔苍没有命令,要他们万死不辞救出,谁也不愿赴死。

佣人跪倒在地,凝视窗前被着火的纱蔓困住,快要模糊不清的人影,“小姐!救我们小姐!乔公子求您了!”

乔苍脚下未停,长身挺拔,沉默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他潇洒而去,屋檐闪过,天穹之下,这栋楼渺小炙热,烘烤着他的身后。他走出许多,来到那棵海棠树下,月色婆娑,透过罅隙,洒落积满一地的海棠,万宝珠不肯让人清扫,她说留着,多可怜的花。

她有心怜惜花,却无人怜惜她。

身后的热度滔天,烫得空气发颤,衬衫脱离脊背,被蒸腾的火海隆起,他在万宝珠的呼唤中终于肯回头,熊熊燃烧的烈火,他负手而立,站在烟雾滚滚的阁楼下,生死当头,他眼底依然是无尽冷漠,万宝珠大声嘶吼,她没有脸面苟活在这世上,她想要复仇,可她什么都不会,她呢喃自己废物,无用,就像一片叶子,任人揉捏。

乔苍默不作声,只在片刻后,她喊得失了力气,才薄情说,“你自己放火,选择这条末路,我留不住你,也不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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