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465章

作者:西子

乔苍闭目不语,喉咙挤出一个嗯。

八月初三,漳州港三十年重大沉船事故祭奠日,全港停运一天,乔苍留下奔儿头在西码头等午夜十二点解禁,接一批海口运来的烟草,然后带上两名身手过硬的心腹,乘最早一架航班飞往珠海。

气流颠簸得狠,比之前每一次都厉害。机舱内不少乘客惊叫,下降时机尾还冒了火光,乔苍心头顿时浮上一层阴霾。

混帮派的,尤其是大头目,都讲究彩头,乔苍虽然不信这个,但也多少顾虑些,常秉尧这个人,比福建整个江湖都危险得多,出门不利,势必没什么好事。

三个小时后,车抵达常府,不曾停泊在正门口,而是从后花园驶入,穿梭过一排树,停在被高高竖起的电网紧密围筑的小型驯兽场外。

这一处没有饿狼猛虎,没有九死一生的杀戮,只有几只体形比一般野生同类庞大魁梧些的猎狗,从山上逮回来的,狂性难驯,每日吠叫,殴打到血肉模糊才肯停下,等伤口养好了,又是周而复始,常秉尧豢养它们是为看家护院,也是用来惩戒犯了小错,不至于取性命,但要教训一番的手下,把猎狗喂饱了,将人推进去,狗不饿便不会咬死,只是逗弄玩儿,最后缺胳膊断腿,再由驯兽师抬出来,见识过真正的斗兽场,这般小儿科的血腥根本刺激不到乔苍。

他负手而立眺望场内,笔挺修长的黑色风衣飒飒扬起,衣袂翩翩,英姿勃勃,猎狗自洞内蹿出,撕咬着逃窜的野鸡和兔子,血柱从脖颈喷射,溅红了临近的几块灰瓦。

数月前,乔苍用性命赌注了一场前途。

斗兽场生死难料,他把所有懦弱,仁慈,光明,都掩埋在那些死去的狼和猎豹的尸骸上。

百里血泊,他死里逃生。

从那一刻起,他原本就坚硬的心肠,更是恨毒了所有不把他当人看待、戏弄他、利用他的人。

他唯有踩着他们的头颅上位,才能将屈辱加倍索回。

等候在远处的管家仆人看到这辆车,匆忙走来迎接,笑眯眯鞠躬,“乔公子,您回来了。”

乔苍点头,将礼帽摘下,递到他手里,“义父忽然让我回来,是珠海出了什么事。”

管家仆人笑说,“常爷在珠海只手遮天,谁敢在天底下闹事。不过是想儿子了,心里惦记。”

这借口实在虚假又蹩脚,常秉尧那只老狐狸,乔苍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他哪里有什么父子情,不过是想要培养乔苍做他的接班人,等年岁大了垂帘听政,对外他是制衡江湖的利器,对内是一樽傀儡,喂食常秉尧那颗不服老的黑心肠罢了。

他未戳穿,淡笑点头,从口袋内摸出一块崭新的高档腕表,不动声色滑入管家仆人的上衣衣兜内,“有劳你鞍前马后,为义父解忧。”

他话音落下,掌心隔着布料轻轻拍了拍,坚硬的表壳冰冷异常,对方毕恭毕敬弯腰,“我应该做的,公子,常爷在书房等您。”

乔苍脸上笑容倏而一收,阴森恐怖,睥睨一眼他头顶,扬长而去。

主楼二层的书房,挨着走廊尽头,可惜天窗关着,隐匿了光束,室内也黯淡昏黄许多,书房东南角的玻璃合拢一半纱帘,阻挡了街巷灯火射入,常秉尧不喜欢电灯,他嫌刺目,也不喜欢过分明亮,行走在暗处久了,对光天化日都有些抵触,越是黑暗,越是逼仄,越是冷清,做事越得心应手,故而他的这间书房只时常亮着一盏陈旧古老的灯,白色明纸糊的灯罩,两侧用钢丝固定,里头一根粗大的特质的蜡烛,能燃上几天几夜。

乔苍驻足在门内一寸之处,管家仆人跟上楼,轻手轻脚关了门。

满室寂静,像久无人穿梭的古墓。

蜡油的味道在空中溢散,常秉尧背对门口,逗弄面前的笼子,那是一只金笼,若是养着黄鹂,养着鹦鹉,能说金丝雀,可他养着雄鹰,体形比一般黑鹰庞大三五倍不止,头颅就有碗那么大,只能说金丝兽。

鹰名叫霸王,不知从何而来,什么品种,却是常秉尧最心爱之物,几年前他和广东一伙地头蛇恶霸争斗,掠夺一块位于十三街的地盘,稍有不慎落了单,被追杀到一条死胡同,当时前路被阻,后路是穷追不舍杀红眼的仇敌,常秉尧以为自己这条命会交待在那一处,就是这只鹰,从天而降,用它尖厉的长喙啄食对方的眼睛,丰满宽大的翅膀自头顶扑棱而过,迷了那伙人视线,常秉尧在一团混乱中抢到对方的匕首,擒拿了头目,才平安脱险。

霸王救了常秉尧的命,成全了他的宏图霸业,若不是它,广东的江湖根本不会崛起常氏一族,今日的总瓢把子昔年势必血洒深巷,黑道风云也会改朝换代。

常秉尧感念恩情,对它百依百顺,而乔苍这一时刻的视线中,那盘鲜血淋漓等待喂食的手指,就是来自于人。

他不着痕迹蹙眉,压下心口的不祥之感,单膝跪地,“义父,您找我。”

他等了许久,常秉尧仍没有让他起来,这样的下马威不是什么好兆头,乔苍一声不吭,飞快想着对策。

隔壁的屋子,一直空着无人居住,偶尔放些杂物,此时传来男人凄厉悲惨的哀嚎,隐隐约约听到我的手。

常秉尧听烦了,对着墙壁另一头阴恻恻说,“能做霸王的食物,是你的福气,再吵闹,我就掐了你的脑袋喂它。”

隔壁声音戛然而止,静悄悄的,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他眉目温和,慈祥,用镊子夹起一根小拇指,喂到霸王的喙前,它吃进去,又不知因何吐了出来,并且不断耸动身体,十分排斥。

常秉尧问它怎么不喜欢了,不是一直爱吃吗。

鹰哪里会回答,摇晃翅膀躲避他再度喂过去的手指,常秉尧耐心殆尽,捏住它的喙,强行往喉咙灌食,鹰本能之下,啄了他的指甲,撕裂了一半,十指连心的痛苦,并没有唤醒常秉尧放弃的理智,反而令他勃然大怒,他丢掉镊子,也打翻了那盘鲜血淋漓的手指,动作利落强劲,擒住了鹰的脑袋。

霸王脖颈在常秉尧逐渐收紧的五指下,变得又薄又细,抻出了不能承受的长度,无比扭曲狰狞,它不甘这样死去,拼死挣扎,翅膀在抗争与逃避中刮在了铁笼子网上,尖锐的毛刺儿割伤,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削掉,羽毛落了一地,在空中肆意盘旋,鹰的眼睛开始渗血,一滴滴仿佛没有关上的水龙头,轻轻迸溅,乔苍瞳孔一缩,他还来不及反应这一幕,常秉尧骤然发力,只听咔嚓一声,庞大的雄鹰身首异处,脖子断裂,坠于脚下,而且偏偏凑巧是被甩在在乔苍的脚下。

常秉尧是故意的,否则绝对弹射不到这么远。

热烈的浓稠的鲜血四下涌溅,将乔苍的鞋和裤腿染红,常秉尧也没有幸免,他身上的锦缎唐装,他的手,手腕佩戴的檀木佛珠,尽数笼罩红雾。

常秉尧无动于衷注视雄鹰彻底咽气,满屋狼藉,满屋血腥。他招呼佣人进入,佣人推开一道门缝,看清眼前惨状,吓得窒了呼吸,一张脸惨白,结结巴巴喊了声常爷。

“打一盆水。”

佣人退出片刻,端着一只金黄色的铜盆,她低着头,小心翼翼绕过地上尸骸,蹲下举过头顶,供常秉尧清洗双手。

当他手指上近乎凝固的血被洗掉,当盆内的水从透明变为浑浊,艳红,肮脏,他终于停止动作,轻轻抬起,甩掉附着在皮肤上的水珠,佣人立刻放下铜盆,将毛巾递给他,他耐心而细致擦拭,不留半点污秽。

“阿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掉它吗。”

他开门见山,没有寒暄,没有兜圈子,直接挑明了他做这件事的企图。

这也无疑在对乔苍透风,你惹了我不痛快。

乔苍微微垂面,不让常秉尧看到自己的脸,他眼底早已惊涛骇浪,他很清楚这是杀鸡儆猴,但他不能跳入陷阱不打自招,他现在还未曾拿下万家的势力,根本没有抗衡的筹码,只能卑躬屈膝,忍气吞声。

他头压得更低,不露声色,“向义父讨教。”

常秉尧语气幽幽,暗藏锋芒,“它救过我的命,但是你要明白一点,鹰并不懂那晚它到底做了什么,它或许只是厌恶被人闯入领地打扰,从而捍卫自己进行攻击,仅仅因为它的攻击,被一个能够给予它一切的人,当作恩情。它如今拥有的特权由我给予,也可以由我收回。”

乔苍沉默不语,脊梁绷得僵硬笔直,常秉尧丢掉毛巾,朝他走近两步,站在他面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是否很多人都明白。”

乔苍说是。

“不,有些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常秉尧利落打断,稍稍俯身,他的脸停在乔苍额前,再没有动,可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威慑,他伸出手,血迹被洗掉,腥味仍残留些许,他掌心拍打在乔苍的肩膀,指腹有意无意掠过他下巴和脸廓,每一下触碰,都仿佛带电,惊心动魄。

“我最喜欢你聪明,稳重,胆量足,可物极必反,你会做吗。”

他反手指向身后,没有回头看,指尖精准无误,隔空定格在鹰的半截尸体上,“阿苍,我很喜欢这只鹰,它如同我的战友,对我意义非比寻常。它不是人,没有人的思维,它不会玩阴的,也不会假惺惺装作忠贞我,背地满腹算计,它唯一能让我觉得不满和失控,是因为它不听话了,不肯安分在我的掌心下生存。它再勇猛,也不过是我的宠物。我有权决定它的生死,决定它是风光还是落魄。而你。”

他顿了顿,直起腰板,腔调低沉却字字珠玑,令人胆寒,“我的欣赏不是你为所欲为的资本,你可不要触我的雷。”

话音未落,一张纸扑面砸下,乔苍本能偏头,仿佛一巴掌,在他右脸颊炸开了花。

他立刻将单膝跪地变为双膝跪地,上身沉得更低,伸手捡起,心中默念,上面的几行字认不出笔迹,但一定是漳州港的人,对他的行踪了如执掌,甚至就在暗处蛰伏,挖他的漏洞。

他手腕不由自主颤了颤,尽管屏息静气强作镇定,额头还是隐隐冒出汗珠。

常秉尧眯眼凝视他良久,蓦地夺过,转身走回,将那张纸用力往手心一攥,片刻后,打开灯罩,对准旺盛的蜡烛,蹿升出的那一簇火苗,开始燃烧,沸腾,吞噬,不到半分钟,彻底焚化为一缕长长的,碎碎的灰烬。

当残余的纸沫从常秉尧指尖脱离,他丢向窗台,任由它在风声中起了复燃之势,很快又抗争不过烈火,彻底毁灭,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乌泱泱的云海,遮天蔽月。

“阿苍,你还这么年轻,野心可胜过我当年千百倍。我有心不留你,又实在舍不得。你到底急什么,我的东西,二十年后不都是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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