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374章

作者:西子

我语气不阴不阳,“既然是广东,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和云南省联什么手,还想闹得天下皆知,失去容深坐镇,你们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吗?”

胡厅长脸色难堪,“周夫人息怒,您教训的是。只不过乔苍走私的案子犯在云南,那边的公安主动要求共同办案,我们也不好拒绝。”

“没什么不好。”我斩钉截铁吐出五个字,“这边的人用不着他们插手,金三角也不完全属于云南境内,东南亚各国都有领域和边境,他们逞什么能,如果没有乔苍出马,泰国毒枭会认输退出吗?缉毒大队再奋斗一百年,也干不过一个手下上千亡命徒的萨格。怎么,过河拆桥,是容深教你们的吗。”

胡厅长被我颠倒黑白的一番话气得哭笑不得,“周夫人,毒枭之间掠夺,残杀,争斗,这是金三角常年发生的事,只不过一般毒枭小打小闹而已,不敢捅这么大的篓子,而乔苍和萨格势力大,动手就是昏天黑地,这也算不得是为我们出头啊。”

“算不算也是为你们解决后顾之忧,金三角牺牲的警察更不是他弄死的。”我将目光落在池潭层层叠叠朝四面扩散的涟漪上,“几个月不见,你倒是会推脱了,官场打交道卖弄城府那套用在我身上了。”

胡厅长讪笑搓了搓手,阿琴这时端上两杯茶水,一杯摆在我面前的长椅,另一杯放在胡厅长手旁,清冽甘苦的香气顿时弥漫四散,我指尖离开池潭,甩掉沾染的水珠,拿起方帕擦拭,“从特区风尘仆仆赶来你也累了,大红袍,提神醒脑,你尝尝看。”

胡厅长细细品了口,“武夷的吗?”

我淡淡嗯,“自然,其他的我也喝不惯。”

他眉开眼笑,“武夷大红袍天下一绝,喝上一杯也神清气爽。周夫人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他正喝着,我原本淡薄平和的脸色陡然一变,将茶盏重重摔在地上,茶水还是温热的,滚开的气泡凝成白沫,浮在脚下满满一层,噼里啪啦的熄灭又泛起,胡厅长呆愣住,不知哪里得罪我,让我如此不满盛怒,他端着茶杯的手停滞,一声不敢吭。

“你们是要逼死我吗。给周家灭门了才甘心。容深故去多年,还是挡了你们升迁的路,连他的遗孀都不容!”

胡厅长大吃一惊,他匆忙搁置茶杯,惊惧起身,“周夫人,这样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乔苍的事我一清二楚,我至少也是窝藏,共犯。我和他四年不明不白,你们哪里是动他,分明连我一起铲除!既然要斩草除根不妨直说,何必兜兜转转绕圈子。拿我当傻子糊弄吗!”

我眉目狰狞,凌厉,胡厅长在我怒吼质问下不知所措,只得低头沉默,我盯着他渗出冷汗的额头,五指倏而收紧,狠狠抓住桌角,“我命令你,驳回云南省厅的请求。”

他身体一震,“周夫人,这恐怕不能,调查走私贩毒,是我们不容推卸的责任,金三角毁了多少家庭,多少子民,现在最大的鱼已经浮出水面,我们如何把鱼钩收回?”

“这是我的命令!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遵从我的命令!得罪我,我让你保不住乌纱帽。”

周容深在公安这条道上,头顶只还压着两个人,正部长和第一副部长,除此之外,全国的条子无论高官还是基层,都要对他惟命是从,借着他的光我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胡厅长虽说贵为一省厅长,在我面前照样卑躬屈膝,任我呼来喝去,我自以为能降得住他,没想到他并不买账。

“夫人,您何苦逼我。周部长缉毒牺牲在那片土地,毒品害您家破人亡,涉及这场风波的人太多了,乔苍也是主谋之一。八个月前您凛然无惧踏入珠海,踏入金三角,为夫报仇,那一刻的您,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我绷直的身体忽然瘫软,眨眼便垮掉,我跌落于柱子,所有理智都被这句话溃散,七零八落拼凑不起。

我的确该痛恨,但这个人是乔苍,我怎么做得到。

我只能为他罔顾是非,罔顾善恶,自始至终,我对他的恨,都逃不过风月,逃不过嬉闹,逃不过情爱。

“如果。”

我咬了咬牙,本想质问胡厅长,如果容深还活着,还有回来的可能,能不能放过乔苍,然而这话冲到嘴边,仓促滚了滚,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黑狼在金三角水深火热,仍徘徊在老K,红桃A与老猫的毒窝内斗智斗勇,收集证据,一旦被泄露,他势必生死垂危,我不能为了保乔苍,就捅破他的秘密推他入漩涡。

我痛苦捂住脸,曾经无数次崩溃与悸痛,都不及这一刻来势汹汹的绝望,这颗心脏几乎坠入万丈深渊,跳下苍茫大海,死在强烈的压迫与撕扯中。

“如果他肯帮你们围剿金三角,进展会顺利许多,也可以少死很多人,能不能…”

“周夫人。”

胡厅长打断我,他语气没有起伏,没有波动,他落音的一刻,我就猜出了结果。

“您真以为,仅仅是走私这件事,让我们动了除掉乔苍的念头吗。我可以为您调出几十年来南省所有涉黑头目的生平记录,唯有乔苍,他三番两次将我们逼入绝路,在眼皮底下平安脱身,他太嚣张了,也太不知收敛了,即使他没有滥杀无辜,没有危害百姓,甚至作恶有道,功成名就,他也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他说完这番话,向我鞠躬告辞,转身走出楼台,我陷入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中,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自己急促哀戚的呼吸声,和陈旧泡了雨水的木质回廊在踩踏下发出砰砰的闷响。如同战场激昂的鼓点,深海旋风和倾盆雷雨,在猖獗的激荡后,归为沉寂。

我掩埋在手心内的脸孔,不知何时一片濡湿,那竟然不是温热,而是冰冷,像北城的冬雪,流淌进曲折的掌纹。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这世上的黑暗那么多,偏偏不放过乔苍。

就因为他拿命相搏,翻越了海浪般的尸骸,站在了金字塔尖,所以他注定碍眼,注定面对杀戮,注定不能逃脱,不能安然余生吗。

阿碧从矮小逼仄的假山后现身,她走到我身旁,轻轻触摸我颤栗抖动的肩膀,“何小姐,大势已去,您不要再抗争了。”

我神情空洞静默,迟迟没有回应,像被诅咒吸食了三魂七魄。她手移开我肩膀,握住我盖在脸上的手,带着我一同坠落。

她指甲敲了敲那枚戒指,“摘掉吧,不要被牵连进去,何苦自寻死路。”

我瞳孔猛缩,胸口没由来的紧迫,像一只长满尖刺的大手,狠狠穿透我的五脏六腑,我的血管与筋脉,痛苦犹如狂风巨浪一波比一波汹涌,惊骇,我面容瞬息万变,从绯红到苍白,到铁灰,最终青紫,几秒钟后所有气血都涌上喉咙,凝结为一股炙热火辣的猩甜,我身体前倾,仓促推开阿碧,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面前狭窄冗长的走廊,除了那一滩血,还有无数颗星星点点的血痕,犹如米粒大小,溅落在砖石与桌凳,阿碧大惊失色,她转身试图飞出廊下,被我一把扯住,“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不碍事。”

我目光凶狠定格在那刺目的鲜红,“容深和乔慈的仇我已经报了,常秉尧死了,常锦舟疯了,谁也不能再从我的人生里剥夺走第二个爱我的男人,我宁可血流成河,万劫不复,也不允许。”

“何小姐!”

我使出全身力气,将仍旧要劝诫我的阿碧狠狠推向远处,“你们都来劝我!让我远离他,从他的世界里抽身,可你们想过吗!在我生死未卜时,是谁不顾安危闯入战火救我!萨格要杀我,乔苍没必要招惹她,他只想保我平安,才会差点命丧西郊!我是个婊子,可我不是贪生怕死,无情无义的畜生!”

阿碧被我突然的嘶吼震住,她看到我泪流满面的脸孔,看到我近乎发疯的扭曲,什么都没说。

我在楼台静坐许久,直到天色昏黄,才起身离开,往祠堂的方向走。

祠堂安置在后院一处西厢房里,那屋子之前是粗使的佣人住,后来佣人做错事被二姨太打死,常府的主子迷信,就一直上了锁不许人进。

两个月前我吩咐家丁打扫出来,用作常秉尧的灵堂。

常秉尧死有余辜,我恨毒了他,连他半点遗物都不容,但常府没有没落,在我手中依然显赫富庶,珠海的大户女眷时常来拜访,我总要堵住外人的嘴。

两扇门在黄昏下微微敞开,周边长满杂草树荫,阴气很重,迈过门槛浓烈刺鼻的香味和霉味扑面而来,我掏出手绢在空气中挥了挥,驱散得淡一些。

我对着一堵结了蜘蛛网的墙壁叹息一声,脸上却没有半点伤感,“老爷,我很久不来看你了。混账下人们见风使舵,知道我对你虚情假意,也不敢擅自拜祭你,不过你也要谢谢我,我吩咐了老妈子不许断香,断烛,好歹让你死后有点颜面。”

我嗤笑出来,“其实我不该来,来了也无话可说,只有憎恶,厌弃,你想必也不愿看到我这副蛇蝎面孔吧。”

我走到遗像前,毫无惧色注视他的脸,他生前与我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循环往复,他对我的确很好,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他那么渴望得到我,却又深情宠爱不愿强行占有,他舍不得我落泪,舍不得我痛苦,舍不得把我变成他的玩物,丢失那副娇憨灵动的模样。

他给了我这辈子都不曾在其他女人身上付出的等待,真心,以致他仓促死在我手里,庞大遗产也所托非人。

他一生戎马潇洒,战无不胜,唯一动了心的风月,不过是一场阴谋。

我眼神在遗像停留片刻后,抽出三炷往生香,放置在燃烧的白蜡上点燃,我吹了吹浮灰,凝望香头笑着说,“你的结发之妻出家为尼了,就在法华寺,我还没去见过,也不知她穿上青袍,还有没有富太太的样子。你的女儿疯了,神志不清,连她自己丈夫都不认得。瞧我怎么忘了,哪来的丈夫啊,她的利用价值耗尽,已经被残忍抛弃了。你最疼爱的二太太在医院,孩子没有保住。她怀的确确实实是你的骨血,可惜呀,常家在我算计中彻底绝后了。”

我笑容愈发深邃得意,“你的四姨太,她恨毒了你,不比我少,她只是没有胆子下手杀你而已。我大发慈悲让她和奸夫双宿双飞,老爷,我做得顺遂您心意吗?您不会从坟墓里被我气活了吧?”

我哈哈大笑,笑得满脸涨红,笑得几乎岔气,香越烧越旺,我并没有向他施礼,也没有插在香炉内,而是直接烧了垂地的白挽,两联同时起火,顷刻间化为黑色的浮灰。

等烧得差不多,我才泼了一盏土上去,土压灭了自燃到微弱的火苗,满目疮痍与狼藉。

“常秉尧,倘若这世上真有鬼神轮回报复阳间一说,你还真是死不瞑目。你活着做了那么多孽,几辈子都偿还不清,死了还不安分赎罪,搅得后人不宁,我留你灵堂牌位已经万分仁慈。看来,你不配我的法外开恩。”

我重重挥手一扫,香炉白蜡贡果遗像顿时散落一地,四分五裂,老妈子听到动静拿着扫帚冲进来,她看到这一幕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喊何小姐,我面无表情掸了掸裙摆沾染的香灰,“把屋子收拾干净,老爷不喜欢困在这里,刚才无缘无故就打翻了。”

老妈子心知肚明是我做的,死气沉沉的灵堂怎会发生这么邪门儿的事,但她不敢说,低垂着头进屋打扫,将破碎的瓷器和玻璃归置到角落,空气中浮荡着刺鼻呛喉的烟尘,我一刻也没有久留,冷漠瞥了一眼空荡的牌位,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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