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斤小鳄梨
自己最多就是骂骂人,在砖厂有的工人笨的和头驴子一样,还不许骂了?不骂他们祖宗十八代,他们都不长记性。
但话是这么说,彭家贵总觉得村里人在背后议论他一样。因为自己好像和村里其他人都不合群,其他人定的都是贫农成分,自己一个富农是不是不太好?
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是真的很奇怪,一边是喜欢装逼凸显自己和群体的与众不同。但另一边又害怕真的和群体不同最后被群体边缘化或抛弃。
所以彭家贵的思想包袱重的很,最后在村民小组里也东想西想的,结果退了组。这一退啊,就开始后悔了。
因为今年其他加了村民小组的农户都大丰收了。可是自家的田每亩只收了二百三十五斤的麦子。比其他人少了足足六十五斤。这可是少了一个人一个月多的口粮啊。
彭家贵坐在家里生闷气呢,老婆孩子来劝他都没用。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想着明年一定要进村民小组。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今年退出了小组,是不是没给支书面子啊。支书会不会记恨自己。明年不给自己家进了啊。
“老头子,你就是心眼太多了。彭支书是那种人吗?”彭家贵的媳妇在火盆边纳鞋底,看着闷闷抽烟的自家男人实在是忍不住说道:“你要觉得不行,你去支书家赔礼道歉去。”
彭家贵闷闷抽着烟,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在七十年后这个年纪的人不算大。但是在这个年代却可以称一声老了。
“你说我心眼多,心眼不多能行吗?心眼不多,家里的家伙什是怎么攒下来的?你说我心眼多,我心眼不多早就让人给吃掉了!”作为从民国时期摸爬滚打过来,嗨当过砖窑管事的彭家贵,自然有一套他自己的人生哲学。
彭家贵的媳妇李惠然却道:“你就是喜欢瞎想。我和你说了,你有空和我一起去听听支书念书念报纸,新中国了不兴你民国那一套了。”
“你懂个屁!”彭家贵回头哼哼了一声。
李惠然一个鞋垫砸在彭家贵头上,彭家贵绰起鞋垫准备砸回去,他家来人了。
“哟,这么热闹呢。彭家贵,咋的,准备在家里上演全武行啊?”彭学武站在一旁看着彭家贵。
彭家贵立马变了脸:“没,没。支书,我媳妇让我试试鞋底大小呢。我比一下。”
“拿来,这是给孩子的,不是你的。你比个屁!”李惠然站起来,一把将鞋垫夺了回来。同时骂了一声:“老头子,你不是要和支书道歉吗?现在就是时候,别干杵着不动啊。”
转过头来,李惠然又一脸笑容的对彭学武和张集道:“支书,你们坐。我给你们烧些热水喝啊。”
看着李惠然去了伙房,张集才笑道:“这婶子看着够泼辣能干的啊。”泼辣用在这里是个好词。
彭学武也笑道:“是啊,李惠然婶子是个泼辣爽利的性格。不然就彭家贵你这心里动不动就是各种弯弯道道的性子,在村里早就不受人待见了。”
彭家贵还能怎么说?只能是呵呵陪笑了:“支书,还有这位同志,你们坐,坐。支书,我之前退出……”
“呵呵。”彭学武笑着打断了彭家贵的话:“我还不了解你,心思重的很,总喜欢想东想西。要是今天我不来,或者惠然婶子不逼你去找我,你是不是要把那点小九九烂在肚子里?”
彭家贵的心事被说穿了,不好意思的笑着。
彭学武半恼的说道:“彭家贵啊,彭家贵。你都四十的人了,我都要叫你一声叔,你怎的就不能把你的那些心思用在正道上,净想些有的没的。你啊,真该多听听惠然婶子的。”
“呵呵,呵呵。”彭家贵干笑着。
张集在一旁看着彭学武教训彭家贵,他觉得有趣。因为在大营区工作虽然会经常下农村,但主要办公还是在区(乡镇)内。而张集自幼也是生长在乡里。
乡和村虽然在广义上都被人称呼为农村,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乡镇内还是有很多经济活动,以及大量从事非农业工作的劳动人员。就像是张集母亲一家做的是开豆腐坊,属于手工业者。而村里的经济活动更迟缓,也更加缺乏流动性。所以才会有一个词叫:乡下。
因为只有在乡之下,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缺乏经济活力与人员流动性的地方。
乡里的管理和村里还是很不一样的。跟着彭学武学习,让张集开了不少眼界。让他知道原来村里要这样管理啊。
“好了,彭家贵。我知道你这人心思多,我也不跟你弯弯绕。我今天来就一件事,村里要办砖窑厂,你从前帮人搞过砖窑。我听说你会搭窑,又会烧砖。我想你出来干活,加入村民小组,你家的田有人帮你耕。”
对付彭家贵这种心里事情多,性格有些别扭的人就不能用太多没用的话,直接告诉他要干啥,怎么干就好了。
彭家贵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彭学武直话直说是最能打动人的。
不过还没等彭家贵开口说什么呢,就见李惠然跑进来大喊道:“支书,快救人啊!隔壁的二丫要自杀!”
“什么?!”
彭学武和张集只来得及吼了一声,两人就如利箭一般冲出了屋子,急忙跑到彭家贵的邻居张长生家。
两人才刚冲进院子就看见张长生的十六岁的闺女张二丫哭闹着要一头撞死在墙上。
“我不嫁,爹爹你要我嫁出去,我就死给你看!”
“胡说八道什么,你不嫁人,你哥哥怎么娶媳妇!”
“那你就让我死了吧!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在喧闹声中,彭学武和张集赶到了。一来就看见张长生死死的按着张二丫,张二丫还在那哭喊。
张二丫一见彭学武,她哭喊道:“支书,救我!爹爹要拿我给哥哥换媳妇!你救救我!”
彭学武双眼瞪的和铜铃一样大,怒发冲冠的指着张长生:“张长生,你给我松开二丫!”
“支书,没事,小女孩闹别扭。”张长生呵呵的笑着,但是按着张二丫的力气一点都没小。
“张长生,我现在在给你说一遍,你给我把张二丫松开。别让我再说第三遍。”彭学武一步一步的向着张长生走近。
张长生的两个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的,挡在彭学武身前。
“支书,这是咱家事。你回吧。”
“对啊,支书,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还是回去吧。”
两人拦在彭学武身前。彭学武怒喝道:“我给你们俩一个机会,现在从我面前闪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张长生的两个儿子一动不动。
彭学武再上前一步,张长生的大儿子就准备动手推搡彭学武。但是在部队多年打熬的彭学武有一身好武艺,抓着他的手直接给他来了个过肩摔,把人重重的的摔在地面上。
二弟一看大哥被打了,想要从后面偷袭彭学武。张集这时一脚飞踹直接他也踹到了地上。
农村工作,尤其是五十年代的农村工作有时候可没有那么温情,有时候你不动手,你就连和人讲道理的机会都没有。
彭学武一步步的朝着张长生逼近:“清官难断家务事?那是清朝的俗语!现在是新中国,清官就是能断家务事!张长生你要不松开二丫,下一个躺在地上的是你!”
面对巨大的压力,和步步紧逼的彭学武和张集,张长生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疼的打滚的两个儿子,他手上的劲松了。
张二丫直接跑到彭学武身后躲着。彭学武回头道:“去你李惠然婶子那儿。”
李惠然在院子外抱住跑来的张二丫,二丫脸上还挂着泪水。
“婶子……”
“二丫不哭啊,啊有支书在呢。”
彭学武看着张长生:“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要弄到寻死觅活了!”
张长生叹息一声蹲在地上,没有回答彭学武的话,反而是低声念叨着:“都怪支书你天天的给这些孩子读书念报讲杂志。懂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啊,懂的多了,心都野了。一天天的说什么自由恋爱,狗屁!连老爹的话都不听了。”
彭学武和张集对视一眼,只觉得张长生说的是放屁。怎么?让年轻人长见识还是自己不对了?
张集上前一步,怒喝道:“让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别扯有的没得。”张集发怒时的面相比彭学武更凶煞,倒不是张集长得凶,相反他长得挺帅的。但是在朝鲜战场上,他近战手刃杀了不少人。血煞之气更重,所以他这一声怒喝倒是把张长生给整老实了。
张长生蹲在地上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原来他和隔壁的龙岗村一户人家谈好了,互相交换女儿给儿子娶媳妇。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张二丫知道了,她死活不同意。
因为彭学武回来当支书后,每天晚上都会用空闲时间教村里的人识字、算数。村里那些年纪大的人是懒得学。
但是和张二丫一样年纪小的孩子是愿意学的。尤其是彭学武拿到《朝闻》之后更是把《朝闻》里面的故事讲给这些年轻人听。
而除了朝闻之外,后面李锐让人办的《曙光文摘》《进步文摘》之类的杂志彭学武也买了,也读给那些年轻人听。
这些杂志里面所传递的很多思想对这个时代的农村青年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但是很多故事却又让人心驰神往。
就像是张二丫,她别的故事有没有听进去不好说。但是她肯定是把杂志里那些宣扬自由恋爱反对盲婚哑嫁的故事听进去了。
少年总会有维特的烦恼,少女的情怀也总是诗。并不是说农村的少年少女就不能有梦,只是从前他们就算是用尽全身力气都幻想不出超越他们父母、他们农村的梦。但是彭学武念的那些故事给他们打开了一道窗,窥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农村姑娘二丫的梦不是不着边际的公主与白马王子,而是赵树理写的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里那个敢想敢干的有为农村青年小二黑。而她则想要成为小芹那样的进步农民。
她想要找到自己的小二黑,而不是被父亲当成货物一样送去,再换一个“货物”回来给哥哥当媳妇。
她想和小二黑与小芹一样,通过自己的双手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是成为二诸葛和三仙姑那样的人。
《小二黑结婚》的故事中将农村封建势力对自由恋爱的反对,以及对老旧思想的麻木不仁描绘的入木三分。
这个故事太让农村的青年有代入感了。
从某些方面来说,彭学武念的那些故事已经让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先一步觉醒了,怀抱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而觉醒。
他们正散发着微微火苗,稍不留神就可能在农村封建守旧的势力中被扑灭。
彭学武和张集已经了解了这一切。
“反对盲婚哑嫁,反对包办婚姻,反对封建主义大家长制度是主席在《朝闻》杂志上专门写过的一篇文章。”张集道。
彭学武点头道:“是啊,张集老弟帮我一个忙。”
“说。”
“去隔壁龙岗村,帮我把他们的村支书请过来,我要和他好好的聊一聊这件事。”
“好!”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彭家村的村委里,三个老烟枪把室内熏的烟雾缭绕。彭学武一直把烟抽到烟屁股的部位,在抽就要烫嘴了,他才把剩下的那点丢进火盆里,看着剩下的那点烟屁股在火盆里烧的烟雾缭绕。
然后他才开口和对面的人说道:“安支书,你说说吧。”
在彭学武对面的人正是龙岗村的支书安长民。安长民抽着烟眯着眼睛道:“换婚,你们村的张长生和我们村的安有力一家私下里谈的,两家换婚。安家把他们家的闺女安梅花嫁到张家,张家把张二丫嫁到安家。”
“哼!这样何止是盲婚哑嫁,简直是买卖人口!”张集冷哼一声:“主席多次发表署名文章,反对城市和农村一切盲婚哑嫁的陋习。”
“哪怕搞个相亲会呢,那也要年轻人互相看的对眼才能提亲结婚吧。这倒好了,女方甚至都不知道呢,直接把人给卖了!”
张集很生气,倒不是说他不知道农村有换婚的习俗。因为不仅仅是农村,在乡里甚至县里有时都会有换婚的习俗。但是它存在,并不代表它合理。
从部队上退下来后,跟在焦裕禄书记身边学习,焦裕禄也很看重他。作为朝鲜战场上的英雄,组织上下都希望张集能在新的领域开创新的篇章。所以焦裕禄算是手把手教张集,几个月的时间,张集已经学会了许多东西了。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焦裕禄教会了他什么叫做和广大民众共情。因为张集的母亲和外公一家本就是受封建守旧势力压迫的,张集本身也感受过被封建势力压迫的痛苦。所以焦裕禄说的很多东西对他来说一点就透。
就像是现在,对于换婚这种封建守旧势力中最令人厌恶的陋习之一,张集是十二万分的讨厌。
尤其是他的母亲就是封建迫害下遭了无数的罪。所以他对二丫和安梅花也是十分同情。
“安支书,安有力家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彭学武问道。
安有力回答道:“安有力呢,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我们龙岗村说起来面积比你们村子大。但是多是山林,适合种地的平地不多。所以呢,我们龙岗村的情况往年也就是比你们彭家村好一点。”
“去年你们彭家村大丰收了,今年的日子就该比我们龙岗村要好过了。安有力家的情况呢,一般。也挺穷的,前年安有力的老爹过世了。去年,他老娘过世了。把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耗光了。”
“我和他说过不要搞什么大白事,他非不听。这下好了,家里原本翻修老房子的钱都花光了。他三个儿子也不能指望说媳妇了。我本来以为他今年能消停了,没想到又给我整了这么一出。”
张集听闻后评价道:“封建守旧势力的严重残余!”
安长民点点头:“对!安有力这样就是封建守旧势力的严重残余!今天要不是张集同志来通知我,我都不知道有这事儿。他们一家是隐瞒的严严实实的。最可气的是安有力的媳妇,严金花。”
“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最后逼急了,说什么不能让老安家绝后。他XX的!”安长民骂了一句粗口。
“你知道安家那个女儿才多大?”
“多大?”
“才十五!”
“XXX!”张集和彭学武都骂了粗口。两人气的站起来在村委内来回踱步。
新中国成立后,很快就颁布了婚姻法。因为新中国成立前后,主席和中央一直把妇女解放运动摆在很重要的位置。就像是赵树理写的《小二黑结婚》,这篇文章成书在1943年。
当时主席带领的军队还没夺取政权呢。但是赵树理的文章已经在革命老区小范围的发布了。
而新中国成立后,其中婚姻法中有一点很重要的地方就是规定了男女成婚的年龄。虽然说法律上是规定了年纪,但是农村基于现实状况结婚会早一点。这种事情从县长到村长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太过分就好了。就像是裴县长私下里说过,农村早婚禁绝肯定有困难,事情要一步步的做。但是男女双方最低年纪不能低于十八岁。
现在这个年代的人因为缺乏营养,身体发育普遍迟缓。如果放任农村如民国时期那样十四五岁就结婚,那简直就是放任农村在搞集体谋杀。
杀的是谁?是那些未发育完全的女性和注定难产的婴儿。
而安有力一家和张长生一家的行为显然已经触碰到了底线。
“安支书,安家的小女儿你怎么安置的?”张集问。
安长民道:“我们村里从前组织过妇救会,我把她先安置到妇救会主任家去了。妇救会主任先照顾她。主要是她妈严金花太让我生气了。她也是个女的,怎么这么不为女儿考虑呢!就晓得儿子,儿子。儿他XXX的!儿子又不跟她姓严!”
安长安民的话让张集和彭学武深以为然。在农村,长期处于封建压迫与封建大家长的摧残下,很多农村女性被PUA的已经没有自我了。麻木不仁是常态,如张二丫这样想要追求幸福生活的反而是异类。
而在这种封建压迫下,被摧残的不仅仅是女性,同时也有大量不掌握农村话语权的男性沦为最底层的牛马。
男人成为生产工具,女人成为生育工具。
盲婚哑嫁,女人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男人娶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双方的生活就是一场马拉松似得互相折磨。在折磨中互相扭曲变态。
而彭家村和龙岗村的情况在全中国来说甚至不算严重。因为龙岗村和彭家村不够富裕,所以没什么特别厉害的大地主和“乡贤”。甚至因为穷,两个村子连祠堂都修不起,也没有共同拜祭祖宗的习惯。因为拜祭祖宗是要钱的,大家穷的拿不出这个钱来。
所以宗族效应并没有在这两个村子形成,不像是张集所在的孙福集乡,那里的乡老说话是很有分量的。
龙岗村和彭家村所面对的仅仅只是封建残余的惯性,就已经让人觉得很麻烦了。张集想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彻底的消灭如孙福集乡内的封建残余势力其难度比彭学武和安长民现在所要面对的情况困难何止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