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裴不了
不动不言之时,有如狮虎蛰伏于丘山,将整座厅堂的气压都拉得极重。
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如同一座山。
除了胤朝镇国尚书之外,自不可能再有别人。
“老爷子,又来拜会您了。”陈素微笑施礼道。
他在玄门与朝堂上地位再高,在齐昆仑面前都是晚辈,对方毕竟是世间为数不多与他师尊几乎平辈的人。
齐昆仑语调沉沉,开口道:“你来找我,九成是坏事,说吧。”
“您老这是说什么呢?”陈素一抬手,掌心出现一封信,再一抖手,那封信便轻飘飘飞到了齐昆仑的面前,“我属下的小师侄帮你抓出一个军中蛀虫,这不是好事吗?”
齐昆仑低眼一扫,将整张信上的内容看完,瞬间了然于心。
脸色也登时沉了下来。
片刻后,他才说道:“一个四品监门将军,你直接处置了就是,何必来找我?”
虽然四品的级别已经很高了,可是武将与文臣不一样,品级相对来说都会虚高一些。衡量武将地位高低,最重要的是看两点,一个是自身修为、一个是手中兵权。
像是监门将军这种武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在齐昆仑面前说不值一提倒也可以。
“自然是对您的敬重。”陈素笑道:“兵部的事情,我诛邪司不好越俎代庖。至于人怎么处置,也得是由您老说了算。”
“我这就将他革职下狱,等候发落。”齐昆仑当即道。
“老爷子。”陈素劝道:“证据确凿,众目睽睽!若是处理起来再拖泥带水,伱说那些兵士心里军纪何在啊?”
“呵。”齐昆仑不由得一笑,“那依你意思,我这就奏请陛下,秋后问斩?”
“老爷子,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这是您军法严明。”陈素淡淡一笑,“不过你若是真在乎我的意见,以权谋私、监守自盗、恶贯满盈,这种人如果多拖一天,都起不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依我来说,今日就立即在城墙之上通报罪状、当众斩首,以平悠悠之口。”
齐昆仑深深看了陈素一眼,方道:“你不愧是笑无常。”
“可不敢。”陈素摇头道:“老爷子就是上了年纪了,容易心软。您年轻时候杀伐果断的事迹,我们可都是听着长大的。”
“哼。”齐昆仑翻手一扣拍桌案,“就按你说的办!”
“齐公高义!”陈素顿时一拱手,高声恭维道。
“不用给我戴高帽,军中有这般蛀虫,是我失职。以后诛邪衙门但有发现,一样直接通报给我,我统统惩处就是。”齐昆仑沉沉说道,“有你们这些仙官,对朝廷倒真是一件好事。”
……
片刻之后,大功告成的陈素已经与梁岳又骑马回往诛邪司。
马背上,陈素又开始闲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让武安堂来办事?”
“避免与饮马监冲突?”梁岳猜测道。
“不错,这是其一。”陈素道:“我自然可以直接下手,他们都说不出来什么。可是曹无咎那阉人自觉掌握了一颗棋,被我就这么拔了,肯定会心有不甘。其二就是,如果我下手,就得把人抓回来办事,不可能在城墙上当着众军的面就杀了,没有这么好的警示作用。而武安堂的人,也得恨我越俎代庖,直接无视他们办案。”
“所以这样让武安堂动手,饮马监说不出怨言、军方也不会记恨、还能警示后来者,一箭三雕。”梁岳立刻道:“陈师叔高明!”
“不不不,你才高明。”陈素笑着看他。
梁岳嘿嘿一笑,“我只是跟在陈师叔背后摇旗呐喊罢了。”
“你在文书中写明交给我,分明是怀着让我出头的小心思。”陈素笑道:“不过我不讨厌这种小伎俩,反而很欣赏。”
梁岳也不遮掩,直接道:“陈师叔不要怪罪我就好。”
“虽然我不喜欢那些权谋算计,可是他们要玩,咱们就得玩得比他们强。”陈素继续道:“实力弱小,先保存自身,不能强出头,这个做法是对的。等到有实力了,再杀伐果断。对好人菩萨心肠,对恶人雷霆手段,方是正道。”
“受教了。”梁岳颔首道。
坏人奸,好人就要更奸;坏人狠,好人就要更狠。
这个道理,他近来感悟越来越深。
从某种方面上来讲,他甚至觉得陈素与自己的师父王汝邻是一类人。
师父是在江湖恩怨上,看似不择手段,可他从来不会背刺好人。
陈素则是在朝堂斗争中,日日勾心斗角,杀的都是恶人。
二人策马眼看回到诛邪司,忽然看前方一座衙门口外人山人海,好像有大事发生。
“龙渊府?”陈素一眼看出那衙门所在,一勒缰绳,道:“过去看看。”
梁岳便跟随他一起过去凑热闹。
就见龙渊府衙外面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最中间是通通通的鼓声如雷。
多亏二人都是修行者,耳目超凡,又骑在马上,比众人都高一截,才能远远看到发生了什么。
是一名身着锦绣衣袍、气质深沉的中年男子,正在一下一下地敲着府衙门外的鸣冤鼓。
直到府衙大门打开,两名衙役走出来,喝问道:“何人击鼓?”
那男子才放下鼓槌,收手一甩袍袖,整理好了才道:“南州商会会长杨磐石,告工部尚书卢远望以权谋私、欺君罔上,勾结黑道势力龙牙帮横行神都。凡是承接官建商贾,必须向龙牙帮缴纳巨额银钱,才能得到工部指派。我这里有南州商会百家商号联合血书,求龙渊府主持公道!”
开门走出来的衙役,和里面关注着事态的龙渊府官,听到一半就都傻掉了。
“啊?”
“让我们主持公道?”
府官乃是府城的军政主官,放在外面都是一府之长、说一不二的人物,实权极大,给个王爷都不换。
唯独龙渊府的府官,堪称最憋屈的京官了。
因为头顶上有六部、有诸公、更有皇帝陛下,名义上说是执掌龙渊府,实则就是个处理杂务、谁有命令都要听的跑腿人。
譬如现在。
百姓若有冤屈自然该击鼓状告,可我一个四品府官,你来我这告当朝国丈、二品尚书。
和去城隍庙告太上老君有什么区别?
让我主持公道,我主持你四舅姥爷!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陈素倒是饶有趣味,口中喃喃自语道:“梁辅国终于出手了啊。”
……
与此同时。
梁家的小院落内,李彩云正和梁小芸一起美滋滋地数钱。
这几日梁家将此前赏赐之物变卖了,都变成了好存储的银票。基本只留了几枚御赐龙符,与几件将来留着给女儿出嫁时要戴的珠宝。
她操持家业大半辈子,都是在算计几文几文的小钱,哪里见过这么大数目?是以十分谨慎,将那厚厚一摞银票翻过来倒过去地数,最后才小心翼翼锁好。
“咱家穷了这么多年,可算是一朝翻身,你哥哥以后娶媳妇的彩礼、你以后嫁人的嫁妆,你和小鹏以后还要考学、买房……开销地方可还多。这些钱得替他锁好,不能轻易动。”李彩云口中说道。
想了想,她将钱箱子放到床下,将两块砖掀起来,藏进底下的窟窿里,又将砖头严丝合缝儿地盖上。
“哎呀,娘。”梁小芸轻笑道:“这才什么时候,就算计那么多了。”
“不算计不行啊,给你们这些都料理好,我死了以后才能面对你们老梁家满门忠烈。”李彩云回道。
“说什么呢?”梁小芸揽住母亲,“娘亲得活一百岁呢。”
“反正不管活多少岁,娘在一天,就帮你们守着这些财。”李彩云叉着腰,道:“谁也不许动!”
第109章 真能接回去吗?
在龙渊府衙赶上杨磐石状告工部的热闹之后,梁岳又来到南门城墙下,这里也有另一场热闹。
“监门将军秦骁,滥用职权、勾结贼人、罪无可赦!今奉齐公之令,于城墙之上斩首示众!以后诸军将士,需以此为戒!”
随着一声长长的通报,两名大汉将已经被打断手脚、捣毁丹田的秦骁拎上城头,当着下面万千百姓与身后所有守城将士的面,一杆屠刀扬起。
“不可能、不可能!”秦骁口中兀自叫喊,“我随定钩王攻克南乡国,我为神都守城十余年……陛下不可能杀我,你们凭什么……齐公,我知错了,齐公!你们等等,我九年前曾在武安堂听齐公讲武,我也是齐公门下、我也是武安学徒……”
嗤——
一刀落下,人头当空,鲜血飞溅。
底下的民众纷纷拍手叫好。
欢呼声响成一片。
秦骁昨夜被饮马监找上的时候,属实是有些紧张的,可是饮马监的人走之后,他反而就放松了。
因为饮马监的人接受了自己宣扬的事实,就代表曹无咎不会杀自己,陛下应该也不会。自己虽然犯了错,可又不是谋反,只要以后对陛下忠心耿耿,他是有可能不追究的。
他毕竟在朝中混迹十几年,也懂一些官场规矩。如果要追究,那当晚就该有饮马监的黑刀将自己押走,如果当晚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可谁知道这事儿还有后劲?
至死秦骁也没明白,齐公是怎么想起来杀自己的。
他不知道,饮马监虽然讲官场规矩,可场间却有不讲那些规矩的人。
梁岳来这里并不是看热闹的,而是曹义约他在此处见面。
一直看完砍头的场面,曹义才似乎有些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勒马回身,道:“痛快。”
“其实我昨晚想要揭发此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影响你在饮马监的发展。”梁岳也微笑道:“可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伱那番话,分明就是故意对我说的。”
当时若非曹义着重跟他强调,这位秦将军不会受到惩治,梁岳可能还想不到这一层,也就不会让陈素出手。
想来,当时曹义肯定也是带着用意。
梁岳将此事隐晦地告知陈师叔,未尝没有曹义给予的灵感。
“呵。”曹义回道:“你身上有一样我很羡慕的东西,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梁岳毫不犹豫道,“不过这种事你也该看开点,这东西没就没了,人生也不是没有别的乐趣,日子总得过。”
“……”曹义无语片刻,瞪了他一眼,才道:“那就有两样。”
“另一样是什么?”梁岳问道。
“是一股气,一股正气!”曹义道:“世上有这股正气的人不多,因为持身太正的人往往诸事不顺,久而久之不说同流合污,至少和光同尘。而你正直无畏,却能一路顺遂,这本身就是令人羡慕的事情。”
“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吧。”梁岳淡然一笑。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这样的人,可惜我不能。”曹义悠悠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入宫吗?”
梁岳自然摇头。
饮马监肯定查过他,可他又没空去查饮马监的人。
“我家原本是北地的农户,那年有一名大官致仕归乡,看上了我们村子的一片地。他让村长帮忙传信,让我父亲跟他签一个转让地契,将田产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在他名下可以免去赋税,依旧由我家耕种,他只从免掉的赋税里抽两成,说是给乡亲们的福利。”
“可田产转让之后,他却食言,要在上面盖一座园林景观,将我们几户农家直接赶了出去。”曹义此时说来,眼中兀自有寒芒,可仅仅是一闪而过,语气就稍显平淡了。
“我家去官府告状,可人家有田产地契,我父亲被诬为刁民下到牢里,又交了银钱才放出来。一家人成了流民,沿途乞讨到的龙渊城,实在活不下去了,正巧看到城外有宫中招人的告示。本来是我大哥想去的,可他过了年纪,只好让我去,那年我才六岁。”
“当时我本是不愿的,可爹娘跟我说,进了宫就不用再饿肚子了,而且玄门有秘法,我将来混出头了还可以把砍掉的东西接回去。”他微微苦笑,“就这样,我才同意进宫。”
“真能接回去吗?”梁岳问。
曹义答道:“够呛了。”
他眼望苍天,“而且当时才那么小,就算现在接回来,又能顶什么用呢?”
梁岳有心说一句你这时候就别嫌弃大小的问题了,可想想又没太忍心,只是说了一句:“节哀。”
“而且重点也不是这个!”曹义瞪了他一眼。
我说我童年的凄惨经历,你问我还能不能接回去?
梁岳抱歉地缩了缩脖子,笑了下。
曹义这才继续说道:“进了宫以后我也常被人欺负,起初我都不敢还手,后来有一次我实在伤得太重,我觉得我再不反抗迟早被他们打死,不如先打死他们。于是我趁一天晚上,用偷藏起来的刀,将那些欺负过我的小太监全都杀了。我在家的时候见过杀鸡,按住头一抹脖子,其实都差不多。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你怕恶人,恶人也怕你,大家都一样。”
“后来呢?”梁岳问道。
“我没想到,我杀了七八个小太监,居然没有被治罪,反而被带到了饮马监,第一次见到义父。”曹义道:“我的人生是因义父而改变的,他说我有天赋也有心机,正适合饮马监。”
“从此以后我就跟随义父修行,第二年他就带我回了老家,我才知道那名大官只是一名六品官。义父调查出他十几项罪名,直接在家里就杀了他,杀这个级别连上奏都不用。义父又将我父母与哥哥送回老家生活,那时我就立誓,我这条命都是义父的。”
“所以……”梁岳意识到他讲这些的目的,“你有些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在阴影里厮混久了,人就会变的见不得光,所以我很羡慕你。”曹义忽尔笑道:“有些我做不了的事情,你可以做。”
我倒也没做过,你可以羡慕陈举,他做得多。
梁岳内心不厚道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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