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 第406章

作者:漫客1

  他对着沈学士笑道:“如今,沈学士麾下的抗倭军,已经把近海的倭寇清理干净,这市舶司我看立刻就可以准备了,等沈学士选定了地址,巡抚衙门立刻就开始贴告示征调匠人民夫,着手修建市舶司。”

  朱抚台掰着手指说道:“算算时间的话,估摸着十月份就能弄成。”

  他看向沈毅,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沈学士以为如何?”

  见到这位广东巡抚如此热情的模样,沈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道:“中丞,这市舶司暂定的商税是十税一,广东一省的商人恐怕不一定愿意从市舶司出入,到时候是需要地方衙门帮忙的……”

  “这个朱某明白。”

  朱圭神色泰然,开口道:“沈学士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这广东地界,一定是我巡抚衙门说话作数,到时候市舶司建成,巡抚衙门立刻就贴告示出去,保证没有商户敢偷逃一两银子的税款!”

  此时,沈毅从这位广东巡抚的双眼之中,竟然看出了一些兴奋。

  这非常不对劲。

  按照道理来说,在这个时代。地方上的商户想要把生意做大,是一定会跟地方上的官员勾结的,最起码也会给自己寻一个靠山。

  有些,甚至直接就是地方官员下场经商,或者是扶持代理人经商。

  那么突然增收一成的商税,哪怕只针对出海的商户增收,也必然会损害这些地方官吏的利益,而现在,作为整个广东官场的首宪,朱圭竟然对这件事情,表露出了非常大的兴趣!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毅趁着低头喝茶的功夫思忖了片刻,然后他放下茶杯,开口道:“中丞,这浙江跟福建两省的市舶司,办得可都是有声有色……”

  沈毅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怀疑广东想要阳奉阴违,明面上把市舶司建起来,暗地里却不干事,这样用不了几年,市舶司就名存实亡了。

  朱圭面色严肃,直接开口说道:“沈学士你放心,广东的市舶司,绝不会比另外两省的市舶司收入差了,要是比他们少一两银子,来日朱某直接去建康,向沈学士你负荆请罪!”

  沈毅因为生病,这会儿精力和心神都有些跟不太上,听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弄不清楚这位广东巡抚的想法了,犹豫了一下之后,沈老爷还是从袖子里取出了张敬交给他的那封书信,递在了朱圭面前。

  他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中丞,这是张老相国托我带给你的书信,放在我这里有半年多时间了,老相国特意嘱咐,一定要当面交给你。”

  见到这封书信之后,朱圭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便严肃了起来,听完沈毅说的话之后,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先是对着这封信作揖,然后两只手接过这封信。

  接过这封信之后,他并没有急着拆开,而是看向沈毅,问道:“沈学士与恩师是?”

  沈毅想了想,开口道:“我与老相国之孙张易安交好,易安兄是我兄长。”

  听到这句话,朱圭脸上那副虚假的笑意慢慢褪去,整个人都严肃了不少。

  这个时候,沈毅才觉得他正常了起来。

  因为方才的朱抚台,热情的有些太假了。

  堂堂一省首宪,面对沈毅这种钦差的时候,虽然不会鼻孔朝天,但是或多或少会拿捏一些架子,比如说……

  他这个巡抚,应该是等沈毅上门拜访,而不是主动来找沈毅。

  朱圭先是看了一眼沈毅,然后微微点头道:“沈学士稍候,容我看一眼恩师的书信。”

  沈毅点头,自顾自的喝茶。

  片刻之后,朱圭把信看完,然后默默把书信叠好,塞进了袖子里,再抬头看向沈毅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就真诚了不少。

  “原来是自己人。”

  他问道:“恩师身体可好?”

  “老相国身体康健。”

  朱抚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既然是自家人,那就不说那些虚的,这广州市舶司,沈老弟就不用操心了,沈老弟你安心在广州府休养几个月,老哥哥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说到这里,朱抚台摸了摸下巴,开口道:“到时候所获收益,分润给老弟你三成如何?”

  沈毅虽然病了,但是没有糊涂,闻言他先是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然后开口道:“中丞,敢问是什么收入?”

  朱圭诧异道:“自然是市舶司的收入了。”

  沈老爷眉头紧皱,开口道:“中丞,市舶司收入,是要上交朝廷以及供养广州卫的!”

  “这个我知道。”

  朱抚台微笑道:“老弟你不要着急,咱们都是自己人,做兄长的不会害了你。”

  “该给市舶司十税一的税,一两银子都不会少。”

  直到这个时候,沈毅才听出了这位广东巡抚背后的算盘!

  他想加税!

  借着市舶司的名义加税!

  市舶司十税一的税率并不是太高,那些商户从市舶司出海,会有广州卫的官兵保护,保证他们在近海安全,这是相对建康的良性循环。

  因为这些商户,毕竟是有钱赚的。

  可是如果地方衙门借着市舶司的明目再行征税,税率过高,商户收益率降低乃至于负收入,那么市舶司这个政策,就会成为恶政!

  到时候不仅市舶司没了进项,对整个广东一省的商业,都是一个打击!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朱圭,问道:“中丞想要加税?加多少税?”

  朱圭这会儿完全把沈毅当成了自己人,他笑呵呵的说道。

  “沈老弟,你久在朝廷,不知道这些商户出海的利润,有些行当出海一趟甚至是翻倍赚钱的。”

  “无奸不商,十税一太便宜他们了。”

  朱圭淡淡的说道:“依我看,应该十税三或者十税四比较合适。”

  好家伙!

  朱抚台的意思是,地方衙门征收的商税,要比朝廷的市舶司额外多出两三倍!

  见沈毅不说话,朱圭看向沈毅,解释道:“沈老弟,朱某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自己牟利,这广东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有些家里都是有人出海做生意的,想让从他们口里夺食,怎么也得补贴给他们一些好处。”

  “这些多出来的钱,除了给你老弟的,剩下的,愚兄都拿去打点上下的关节,保证市舶司在广东顺利运营下去。”

  沈老爷没有说话。

  他心里明白,朱圭这个人,恐怕在他没有到广东之前,就把这些事情给想好了。

  甚至,如果自己没有拿出那封信,他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说这些的,到时候他会帮着自己,快速把市舶司建好,然后让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广东。

  那时候,他留在广东的这个市舶司,就会成为这些地方官敛财的工具。

  想到这里,沈毅又想到其他几个市舶司。

  那几个市舶司,会不会也有这种情况?

  沈老爷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有些疲惫的开口道:“中丞,大部分商船,是不能翻倍获利的。”

  他睁开眼睛看着朱圭,开口道:“到时候,出海的船只就会越来越少,商业凋零……”

  “只要不走私就行。”

  朱抚台对着沈毅淡淡一笑:“况且那,贤弟说的情形,恐怕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朱抚台在广东,已经四年了,再有两年他就要离任。

  而沈毅,今年大概率就会回到建康去。

  朱抚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看向依旧年轻的沈毅,微微一笑。

  “沈老弟,官场就是这样的,不可能什么事情都面面俱到,只需要办好眼前事就好,愚兄替你把广东的差事办好,你今年回到朝廷,就能跟陛下交差……”

  “这广东将来的事情,与你我何干?”

第七百零一章 牢不可破的枷锁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位朱抚台给出的方案,是相当合理而且完整的。

  只要以市舶司的名义加税,再用多出来的这些钱,去打理各级官吏,不需要给太多人钱,只要让合理的知府知县拿到好处,那么这些地方官吏就会转而去支持市舶司。

  甚至到后期,这些官员打通的市舶司的关节之后,还会用自己的特权,给自家的商船或者是收了好处的商船开捷径,少收钱或者是不收钱。

  那时候,就真是乡绅的钱如数归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沈毅既不需要出力,也不需要承担风险,只要广东的巡抚衙门去把这件事情做成,到了年底,广州市舶司就会交上去一份漂亮的“成绩单”,而沈老爷的功劳也会稳稳落袋。

  至于几年之后……广州市舶司变成了朝廷的“恶政”,那也跟沈毅没有太大关系,到时候沈老爷大可以说,是下面地方上的人念歪了经。

  与他沈毅无关。

  所有的责任都可以推的一干二净。

  而且,这位广东巡抚,是张相国的门生,沈毅自己与张家交好,更没有跟朱圭冲突的理由。

  用朱圭的话来说,他们是“自己人”。

  而接下来,沈老爷只要在广州休养几个月,年底回京复命,他在东南的差事就算是彻底完成了。

  这对于当下的情况来说,无疑是最优解。

  也是最理性的选择。

  沈老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咳嗽了两声,然后有些虚弱的说道:“中丞,下官在赶来广东的局势,染了风热,现在还虚弱得很,脑子里也有一些混……”

  “实在是不宜谈公事。”

  “那就改天再聊。”

  朱圭笑呵呵的站了起来,开口道:“回头我让人请个大夫过来,再给沈贤弟好好诊诊脉。”

  “沈贤弟安心养病,本官就不打扰了。”

  沈毅起身相送:“我送抚台。”

  “不必不必。”

  朱圭摆了摆手道:“贤弟染了病,就好生休息,我自己离去就是。”

  沈毅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中丞,老相国递给我书信的时候交代过,要阅后即焚,中丞既然看完了那封信,还请交还给下官,下官稍候把它烧了去。”

  朱圭脚步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伸手把怀里的书信取了出来,有些诧异:“恩师在信里并未说要烧去啊。”

  “老人家年纪大了,忘事并不奇怪。”

  沈毅微笑道:“中丞如果不放心,那就当着你我的面,烧了这封信。”

  “好。”

  朱圭没有再犹豫,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然后很懂事的把信里的信纸抽了出来,让沈毅确认是张敬的书信之后,当着沈毅的面烧了去。

  这封信化作飞灰之后,朱抚台面带感慨之色:“说起来,已经数年没有见过恩师了,本来想留着一份恩师的手迹,思念的时候便拿出来看一看,没想到这份手迹也没有留下。”

  沈毅微笑道:“中丞将来回了建康,再去寻老相国墨宝就是,以中丞与老相国之间的师徒关系,还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困于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建康。”

  朱圭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沈毅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沈毅一路把他送到了前院,快到大门口的时候,才停了下来,然后目送这位广东巡抚离开。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张敬并没有嘱咐过,让他把这封信毁了去。

  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目的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斩断张家跟朱圭之间的牵连,这样一来,将来如果他跟朱圭之间真的有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不至于会把张家给牵连进来。

  不过广东的问题到底要怎么做,沈毅还需要认真考虑这两天。

  因为现在有一个问题,摆在了他面前。

  他一路走到今天,是为了做官,还是为了做事?

  如果是为了做官,那么广东的事情就不必要考虑了,直接按照朱圭的做法,到时候自己在广东住上个两个月,拍拍屁股走人。

  要是注意官声,朱圭给的好处也可以分文不取,这样对于他沈毅来说,就没有任何风险了。

  可如如果是后者……

  不得不承认的是,沈毅最初考学,一路从生员考上来,努力进取的时候,那时候他的目标很单纯也很明确,就是为了做官,为了阶层跃迁,为了扳倒当时悬在他头上的范家。

  可是,从范侍郎倒台,到后来沈毅跟随李穆南下之后,他心里肯定还是想做点事情的。

  最起码要为天下做点什么,留下一点什么。

  这才是沈老爷真正犹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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